她日夜备课改教案,几本书翻烂了。
第一次参加考核是郑怡禾三年级,她过了笔试,没过一面。
师青还挺乐呵的,回来时给全班人带了笔记本,讲述了在省会实验小学讲课的体验。
她去参加第二次考核时变得很紧张,郑怡禾知道,鲤鱼跃龙门,别的鱼是不肯的。
具体结果师青没说。
陈念三班倒,有时候没人给郑怡禾做晚饭,郑怡禾就来纺纱厂食堂吃饭。
她在纺纱厂的草坪上看见了师青,她来收被子。
郑怡禾冲上去打了个招呼。
师青笑着,摸出五毛钱,让她去买糖。
郑怡禾加了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小把糖,和两根绿豆冰条。
她想买大头爷的,钱不够。
给师青送去时,师青正抱着被子哭。
郑怡禾手足无措,只能说:“青老师,吃冰条,要化了。”
师青抬起头来,接过了冰条。
师青讲了很多,憋不住的怨愤,不满,她不停地发泄着工作的疲惫和无望的未来。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展望,她用手背蹭干净眼泪,随手擦在被子上,她说:“下次,下次我一定可以,这次只差0.35分。”
郑怡禾不说话,她吸溜着冰水看着她,甜甜的。
她喜欢师青的生命力。
师青说:“我送你回去?”
郑怡禾摇摇头,她在等母亲换班。
师青看了眼手表:“去我宿舍坐,这里都是蚊子,我那有省城带回来的糖。”
师青抱着被子带郑怡禾回去了。
师青的单身宿舍很小,没有电视,什么都没有,连凳子都只有一张,郑怡禾坐在她床上,靠着白天晒过的被子。
“好香,”郑怡禾故意说,“阳光住在老师的被子里。”
师青笑了,被笑话逗乐。
她拉开包,掏出一只钢笔:“本来打算等期中考试再给你的,你早就该开始写钢笔字了,省城里的学生二年级就要写钢笔字帖,三年级要开始练毛笔字的。”
郑怡禾接过来,比铅笔沉。
“还有很多不同啊,他们三年级就学英语了,怡禾,我们小学想招个英语老师都招不到的。”师青说,“纱厂附小太小了。”
师青坐在宿舍唯一的凳子上,和郑怡禾大谈见闻:“也不是纱厂附小的错,H城总共只有三个小学开了英语课,都是机关单位附小,怡禾,世界是不公平的。”
她聊了很多,从她小时候是怎么每个星期走四个小时去村里读书,到拿到第一笔助学金有多开心,再到去省城念大学的第一天有多兴奋。
师青长着伶俐漂亮的脸,山地孕育出她纤巧的四肢和直白的心。
“白天是没有这个感觉的,白天那些楼高是高,但没有我们寨子的山高,那些林植再好看,也没有我们寨子那几颗老神仙树奇伟。”师青回忆着她的蛊,向上的欲望在她脸上生长出蓬勃丛林,那么动人。
“但到了晚上,怡禾,你不知道A城的夜晚多迷人。哪里都是星河坠落的彩灯,它是一座不夜城,如果广寒宫真的有嫦娥,她会抱着兔子哭,她会指着A城说:‘玉兔,失去了这个,我才真的后悔’,羿怎么比得上A城的霓虹夜色呢?”师青说,“A城的夜晚会点亮一个人的□□,它在召唤我。”
“怡禾,你太小了,你不懂得。”
郑怡禾在师青脸上看到了橘红色的灯,那是师青晚上备课时用的。
灯照在她们脸上,师青的赤裸欲望从眼中流出,她决定再考一年。
教导主任怕失了干将,已经给师青的工作加码,不仅上课,做班主任,做音乐老师,还有组织会议,开设活动。
师青乐此不疲,她跟郑怡禾说:“我不要在这里埋没,我要埋在我想埋的地方。”
“怡禾,好孩子,不要做个平凡人,庸才就是当柴火烧了,都不知道自己舔舐的是哪口灶台,不要这样。”
师青第三年走了,时也命也,她没去C城,去了一个沿海城市,纺纱厂太小,容不下一团燃烧的火。
她走得无声无息,给孩子们批改完期末试卷,发完成绩单,她喊住了郑怡禾,让她下午去她宿舍,说给她另外布置了暑假作业。
郑怡禾一直跟着师青练钢笔字,她以为是钢笔字帖,或者是英语书。
一推门,师青已经走了,她走得从容,本身就没多少东西。
她留给了郑怡禾一本牛津词典,两本钢笔字帖,一打临摹纸,一瓶墨水,一只新钢笔和一只自己用过的旧钢笔。
用过的钢笔可能不是留给郑怡禾的,它夹在桌脚和墙壁的缝隙里,应该是某天滑进去的,郑怡禾留下了它。
她翻开词典,师青留下一封推荐信和一张字条,这样一个如火般灿烂的人写着一副正楷,据说是当年为了考试拿高分磨出来的。
【怡禾,我知道你是个不一样的的人,我欣赏你,你时常让我忘却你的年纪。
我想说,做一个不同的人太辛苦了,和别人对不齐的那部分会被人磨掉,如果有天你因此而痛苦,我在此时此刻拥抱你。
怡禾,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错,为此痛苦也不是错,甚至苦难本身,和幸福是一样的,都只是人世间的一种体验。
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但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会需要的。
如果有天,你的那部分被人磨掉了,你难过,你哭泣,没关系的,哭就哭吧。
你不是怪物,师青爱你。】
郑怡禾没哭,郑怡禾抱了抱那本词典,如同隔着虚空抱了抱师青。
从那一刻开始,郑怡禾期待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