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鹅,四百文?
这分明就是在欺负人!
可是男人就是仗着少年无依无靠,一巴掌揪起他的衣领,道:“你要是不赔,今天就跟我走。不拘我是把你卖进高门大院,还是瓦子乐场,都不许有半句屁话!”
清秀少年涕泗横流,拳打脚踢想要挣脱,却还是被这男人拖走了。
柳金枝几步上前把两人拦住,眉心拧成了个大疙瘩,道:“站住!他娘还在屋里头,你现在把人拖走,岂不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人见?”
男人轻蔑地瞥了柳金枝一眼,嗤笑道:“哪儿来的雌儿?也来管爷爷的闲事。你想要发慈悲,就拿四钱来把这鹅买下,否则就滚蛋!”
柳金枝见这人打定主意要坑银子,心中不由腾起一片怒意。
她也只有四千贯,也就是四千文,定桌椅,买菜蔬等等已经用了不少,否则她也不会因为一辆七八钱的镂鍮装花盘架车,就肉疼的选择放弃不买。
但那是车,以后还有的买。
这是人,这回不出手,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柳金枝心中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同情心占了上风。
她从茄袋里翻出四钱银子抬手扔过去,眉眼冷肃,道:“我替他给了,你把人放了!”
男人倒是没想到柳金枝居然舍得,看看少年,又看看钱,也就放了手,拍拍身上灰尘大摇大摆走了。
清秀少年泪流满面,膝行过来给柳金枝磕头,却被柳霄扶了起来。
柳霄语气复杂,道:“杜哥哥,是我啊,我是霄哥儿,这是我阿姐。”
原来这清秀少年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姓杜,唤作杜卫。
杜卫哭道:“好兄弟,哥哥在这里谢过你,这四钱银子我定然还给你阿姐。”
柳金枝叹了口气,把鹅笼提起来交给他,道:“去看看你母亲吧。”
杜卫用袖子抹干净眼泪,又给了柳金枝嗑了好几个响头,才站起来接过鹅笼往房里走。
望着杜卫的背影,柳霄抿了抿唇,面色复杂道:“阿姐,这银子……”
“罢了。”柳金枝知道这银子杜卫肯定还不起,摆了摆手,“好歹当年你和月牙落难的时候,他曾给过你们一个炊饼,现在就当是报恩。”
柳霄道:“报恩也当是我来报,这钱我会还给阿姐的。”
月牙在旁边看了一场,也很为杜卫感到酸楚,便也道:“我也会还给阿姐的。”
柳金枝摸摸他俩柔软的发丝,打算拉着二人回家,可房内忽然响起碗被砸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杜卫悲痛欲绝的哭声响彻整座居养院:
“娘——!”
一家三口冲进去一看。
鹅还在笼子里活蹦乱跳地扑腾,床榻上的干瘦蜡黄的妇人却已经仰面阖眼,彻底失去了气息。
月牙啊的叫了一声,忍不住回头抱着柳金枝,不敢看床上的死人。
柳金枝也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结局,她怔愣了一下,不由得心中悲恸。
“霄哥儿,去请两个火计来。”她蹲下来捂住月牙的眼睛,将人轻轻搂进怀里,“先帮忙把杜伯母拉到漏泽园葬了。”
时也命也,这最后一口糟鹅,她到底没能吃上。
火化、念经、下葬,穷人家有穷人家的死法。
不过两个时辰,妇人就成了漏泽园里的一座孤坟。
杜卫跪在坟前,黄纸灰烬被夜里寒风卷起来,迸溅出的火星照亮他恍惚的面色,泪痕干枯,唇色苍白。
他声音沙哑地说:“柳姐姐,好兄弟,月牙妹妹,多谢你们好心。这鹅你们拿回去吧,我娘已经死了,这鹅没用了……”
柳金枝望着他,眸色复杂。
若她当初迟一些回汴京,又或者没能力带弟妹一起开食摊。
现在如此凄惨的,可能就是柳霄和月牙了。
“斯人已逝,但活人还要好好的活。”
柳金枝说到此处,抿了抿唇。
说她不自量力也好,说她圣母心大发作也好。
她无法对这般惨象视而不见。
“其实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问你要不要来我家食摊帮忙。给你酬金一日四十文,包吃包住。”
柳金枝在原有的酬金基础上提了十文。
这是她能给出来的极限。
杜卫没说话。
月牙道:“杜哥哥,当年我和哥哥被舅舅扫地出门。大雪天里,饿的实在走不动了,缩在路边等死。是你把身上最后一个炊饼给了我们,我们才能活到现在。你跟我们走吧,给我们一个报答你的机会。”
可是杜卫还是跪在哪儿,背影瘦削又萧瑟。
柳金枝拉拉月牙的手,道:“好了,让杜哥哥一个人想一想吧。”又说,“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到御街太常寺对面的柳氏食摊找我们,我们随时欢迎。”
尔后左右牵起月牙和柳霄转身离开了。
汴京城的繁华不因任何一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停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汴京城热闹的夜市生活照旧开始了,她也要去继续自己的生意。
也许现在多努力一点,多攒一些傍身之物,将来在这繁华大城之中经历悲痛与伤悲的,就不会是她,或是她的霄哥儿和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