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黑沉沉的夜晚里的东京某处单身公寓。
“为什么会这样?”降谷零不由得问自己。
他站在自己不算豪华但使用起来绰绰有余的公寓里,右手边是他的吉他,昨晚他刚刚调整过音准,倘若此刻他再拾起来,也可以当场为远游的旅人演奏一曲家乡;
左手边是几个小时前刚铺好的床榻,细碎凌乱的折痕,每一根都是脆弱的神经因为失眠而刀凿斧刻出的嚎叫;
至于他面前正对着的,是他睡前还在跟他一起为了工作而呕心沥血的便携电脑,充电时的呼吸灯闪烁,好像偷窥的眼睛——
降谷零俯下身盘坐在电脑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竟然就这么对着那只眼睛问出口了。
“……我真是疯了。”降谷零的发丝从自己的指缝间化成缀满金粉的露水淌过。
6小时内组织的紧急任务都已经安排妥当、顺利解决(至于龙舌兰忽然联系不上,跟他有什么关系);24小时内没有政客的表演节目、48小时内没有县级活动展开、72小时内没有国家级会议……
是多巴胺?是荷尔蒙?还是经年累月超负荷的工作,终于叫他的大脑不堪重荷,在器质性病变产生前,给他发来了最终通牒?
究竟为什么这个夜晚是这样的辗转难眠?
明天没有紧急的事宜,但还有工作。
降谷零茫然的眼睛,似乎放空了:“我得睡一觉,我得睡一觉。……我得想办法睡着。”
有任何脱口的话会成为真理的人,解读过失眠吗?
降谷零对着房间搜寻一番,最终选定了一摞他还未拆封过的书作为救命的稻草。说起来,它们还被某位问过是否仅仅只是当成烛台的装饰物。
“至少现在不是了。”降谷零笑道。
薄薄的塑封膜在他手中利落干脆地敞开怀抱,虽然开本小但纸质细腻厚实,摸在降谷零的指腹,触感像是一块皮革。
“嘶……”他的手被纸片划伤了。
一块锋利的皮革未免有些吊诡。
也许那是某种预兆。
因为降谷零发现这套书里有几册叫他无法不去翻看的《荷马史诗》,他曾经与诸伏景光并排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翻看英雄的名字远扬四方的篇章。
这让降谷零不得不想起某些瞬间。
如果他说在那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他有一刻想叫阿克琉斯与帕特罗克罗斯的篇章,停留在回乡时的平静无波呢?
穿盔带甲的帕特罗克罗斯会预见到阿克琉斯与他交换了角色,背上所有的他人的愿望前行着的时候,也有过自我怀疑的一刻吗?
降谷零的手指拂过书脊。
他知道自己做得够多了。这也许有些自吹自擂的嫌疑,但很少有人会去、能去否认这一点。
——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但追根溯源,一切的起因可以说他是为了他的好友而踏上的这条路。
也不够恰当。降谷零开始用指尖敲击书脊。
他是为了能与他的好友同行,而踏上的这条道路。
他不能将自己的愿望尽数归咎到好友的身上……不过好友恐怕也不介意自己这么做就是了。
“结果居然变成我一个人独行。”降谷零自嘲极了,“奥德修斯对此有话要说吗?”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篡夺功绩的那个人……但我其实明白,也许我只是希望能看见你们的名字,再次跟我并肩出现。”
战死的‘帕特罗克罗斯’如果知晓,又会为那一刻因为愧对彼此而感到无言的‘阿克琉斯’如何作态?
好错位。明明‘阿克琉斯’才是追随‘帕特罗克罗斯’穿上对方战甲的人。
他寄希望于这些小册子能像潘多拉的魔盒,能放出一些叫他目眩神迷的、曾与挚友度过的二十一岁夏日时的落日熔金。
他好试着拿来替代一下,他心头惶惶不安分的凄楚,拆解出上个问题的答案。
踽踽独行跋涉在泥泞路上的人,松开那口气后暂且原地休息吧。
降谷零眼皮终于开始打架,他原以为自己会抱着过分清晰的回忆压抑泪水,没想到那些记忆暖融融的,真像是从前晨训时,班长的手臂揽上他和松田肩膀的感觉,而萩原和hiro则在旁边笑眼弯弯地看着。
……这不会是某种预兆吧。
合眼入睡前,降谷零好像感觉自己回到十三岁,趴在课室的桌上,侧着脸睡觉。斜对角位置上正看着书的诸伏景光,似乎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他抬起眼皮,用跟他身后天空一个颜色的湛蓝,对自己微笑。
……啊,梦中的人们为什么都不肯对我多说句话呢?
这一刻被压抑在他心底好许久的痛楚,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而降谷零也堪堪明白这个夜晚如此难捱的缘由:
因为诸伏景光,早在六天前,那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告别他的‘阿克琉斯’,远走没有黑暗的另一个世界了。
降谷零的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心海里——
有点、湿漉漉的冷……?
降谷零倏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