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莉第一次学着其他人对她那样蹲下来,蹲在赫碧昂公爵的身边。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但赫碧昂好像醒了。她的衣服和甲胄在昏暗中碰出奇怪的声音,她的嗓子微哑,好像还在梦里。
即使如此,她还是认出了佑莉的影子,“佑莉……?”
那声音缓缓确认:“你是、来找玛丽的?”
佑莉摇头,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见,声音锁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她只好靠在对方身上,在心里想,我是来找你的,赫碧昂。
她让佑莉想起去年大雪封住塞拉山的时候。那时赫碧昂和自己的关系还不好,她们在大厅里烧火,骑士们顶着头顶压下来的雪,把所有的烟囱清理出来。赫碧昂坐在她身边,代替染上风寒的玛丽给她讲睡前故事。
佑莉记得那一天自己的脸在发烫,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和玛丽一样发烧了,所以赫碧昂会这么温柔地对待她。
赫碧昂告诉佑莉,在这样的大雪里狩猎,有时能进入一种猎人们一直都在追求的心流状态中。猎人们的心跳会和猎物逐渐一致,在平静的呼吸中,在风雪压过一切感官的信息里,猎人能感受到猎物的想法。
佑莉忽然就想起这件事了。她想,那赫碧昂现在会是什么样?她在想什么。
如果心脏离得够近,她说不定也会像那样听见她的声音。
赫碧昂的心跳声很慢,像是久经风霜的车轮,驶过干涸河滩,她的内心就是这样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佑莉问。
她听到这个问题,好像是醒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移到佑莉身上。
“我会让她们出来的。”她说,“很快。”
她说,“很快,找到这封信来的地方,我就会让她们出来。”
佑莉被她轻轻地推开,赫碧昂看上去不太正常,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就连平时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如今都显得有些暗淡。
赫碧昂平时不会这样的,她虽然是公爵,但更像一位不懂如何和其他人相处的骑士。她从来没用过严厉的言辞对佑莉,也从不打骂。
佑莉感觉有点难过,赫碧昂好像很不擅长做这种事,她不擅长惩罚别人,她只更擅长用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
她不是温柔的母亲,却已经在自己能力中做到最好了。
佑莉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对她来说,还不认为自己能在赫碧昂心中到达那个高度。
她或许没那么重要,对家族而言,也不是必须的。
她或许是累赘的。
可是赫碧昂还是会用以前那样温柔的态度对她。
“我来帮你吧。”她对赫碧昂说,“现在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帮你了。”
我来帮你弄清楚这些东西,不管是帕图西亚,还是有关玛丽、果妮的其他麻烦事——
“……”
佑莉想了很久,依旧是没能把那个称呼说出口。
这身份对她来说甜蜜又沉重,她坐在赫碧昂面前,看着她重新沉入梦乡。她把毯子盖回赫碧昂的身上,最后捡起手边还发亮的提灯。
地板上散落着所有她找来的信件,从赫翠亚来的,从帕图西亚来的。
佑莉开始庆幸自己在玛丽的课上学着认了很多字。她把所有这些收集起来,出了暗室,要露缇雅照顾好赫碧昂。
……
其中一封信的背面引起了她的注意,佑莉把提灯放到一边,丝毫没注意到露缇雅把它拿走去补了灯油。
那封信上写着一个署名K,同时也注明了它的来处,确实是帕图西亚。
她还未长大的手掌盖在那份信上,忽然理解了赫碧昂的力不从心。
不是其他人仿造的信戳,也不是有心之人用来挑起矛盾的武器。
背叛就在她们之中。确有其事。
这个家族中有人利用自己的职权之便,给家族的“宿敌”通风报信。赫碧昂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也不知道对方已经知晓了这个家族的多少内情。
佑莉虽还不完全了解帕图西亚,但她知道,这地方满载着命运、争端和悲痛。一个理应成为西北储金地,为贫瘠的土地输送资源,可以培养成经济要地的地方,却以三十年前火山爆发为因,引动了当时正在开采的矿脉坍塌。
灰烬、碎石,一万七千公顷的矿区,四万余公顷的村庄、农田被全部摧毁。
本应受到重建的帕图西亚却被闻讯而来的猎金者抢先独占了。他们在这里建立起新的公会,聚集在一起,让整座北原都因这黑色禁区,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处境。
他们势单力薄,又难以攻陷,赫翠亚想要收回帕图西亚,却不想和对方合作。
想要吞并的人,独占利益的人,寻找出路的人。还有站在更高的山上,加入这场争夺的人。
佑莉冷静地把所有信放在一起,她把所有的信息装进自己的大脑。
现在知道为什么赫碧昂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她在害怕。”
佑莉的呢喃落进一旁等待着的露缇雅的耳中。
赫碧昂害怕自己信赖、托付真心的人,其实早就已经背叛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