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央在书房中听见霍缨的脚步声慢慢走远,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握住了江承云给他的那个药瓶子,那小小瓷瓶似乎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无论如何都捂不热,冰冰凉凉的,他捏在掌心,感觉自己清醒了一点。
而后他强行撑起了自己被病痛折磨的身体,坐在了书桌前,一边练字静心,一边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跟霍缨解释。
六年过去,他好不容易让阿姐放心了一点,也好不容易能和她多相处一会儿,岂能……在这个时候毁于一旦。
可是这件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一时之间根本无从消化。
也根本无法接受。
他心中始终记着江承云跟他说的,万事都要心平气和,千万别发火千万别着急,一旦心思不稳了,那业火一样的奇毒就更加容易深入肺腑之中。
江承云人虽然客客气气,但是说话从来是不那么留情面的,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当大夫的,但凡有点医德,便要忠言逆耳一些,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你要是不想英年早逝,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这边的霍缨刚刚从守备森严的皇宫里出来,转了没多久又回去了,也是一件奇事。
此时守皇宫的还是赵丰,他没拦着霍缨,只是满脸摸不着头脑地看她臭着脸进宫,还以为她要质问陛下,索性追过去问了一句。
霍缨对他道:“我不面圣,我去见锦娘娘。”
赵丰松了口气,知道这二位尊驾曾经也是有交情的,便没有放在心上,放她进去了。
这一次与上次霍缨和锦妃见面,又一次时隔了三年之久,她进月华宫之前有侍女前去禀报,等着的功夫,她特意多看两眼远处的长宁宫。
后宫矗立在前朝之外,繁琐又杂乱,霍缨是带兵打仗的,之前便也没有在意这个宫殿那个宫殿有什么区别,现在看来,那早已荒废的长宁宫仿佛萦绕在一片雾气之中,似乎不在人间,而像是阴冷的另一片天地。
那附近长了一些杂草,早已失去了活人的生机,不像是人会接近的地方,估摸着长时间了没有人愿意打理,此时那禀报的侍女回来了,温声细语地引她进了月华宫。
锦妃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特意又摆好了一副茶具,替她沏了一杯茶。
霍缨没怎么客气,坦坦荡荡地往那一坐,端起茶杯就是牛饮似的一饮而尽了,然后她擦了擦嘴,一言不发地看着锦妃。
如今慕容武已经老了,可是锦娘娘的容颜好像还是六年前那样宁静又温婉,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霍缨记忆中那样亲切,看久了便让人心生一阵不由自主的安心之感。
锦妃看着她,有些失笑道:“阿缨,怎么这么委屈地看着我?锦姨做错了什么?”
霍缨闻言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没事,锦娘娘,我就是……心里难受,可有些话又不能说,只能来找您,我现在也就能把这些私事讲给您一个人听了。”
锦妃点了点头:“你领兵在外,又身居高位,身边的朋友自然都是以国事为重,你们为国为民齐心协力,这自然是好事,不过你有事也别憋着……怎么了?”
霍缨叹了口气,轻声道:“娘娘先前告诉我,蔺央的生父乃是北燕前太子蔺铭懿,生母是我朝的太安公主,公主殿下自刎后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关外,拖人交给了我爹,此事当真吗?”
锦妃:“当真。”
霍缨抿了抿唇,手腕好像有些托不动那个小小茶杯了似的,她闭了闭眼:“蔺央他……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我本想多拖几年的。”
锦妃闻言也有些诧异,沏茶的手缓缓一顿,似乎是没想到一切都来的这么快。
她沉默片刻,柔声道:“这毕竟也是迟早的事,阿缨,你也不必心急,若是他愿意接受再好不过,若是不愿……你也是他唯一的依靠。”
“唯一的依靠”这五个字不知戳到了霍缨内心深处的哪个地方,她脸色古怪了一下,良久之后放下茶杯:“我自己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现在已经不愿意见我了,我怕他……”
锦妃:“怕他恨你?”
霍缨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但是她也记得自己跑来月华宫是来躲着的,这么快逃走未免有点丢人现眼了,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的确怕他恨我。”
宣武年间的仇恨蔓延至靖宁年间的今天,已有二十多年,累计两代人的国仇家恨,纵然老侯爷在攻破北燕都城之后,又收养了太安公主唯一的子嗣,可难保如今长大成人的蔺央不会恨他们。
她也怕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陪他长大的霍家人,竟会最终成为他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