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队伍在山路上缓慢地移动。百姓背着沉重的行囊,神情在忧虑和不安中又怀揣一丝小心翼翼的憧憬。
这是最后一波从阴馆出发的成规模的迁徙队伍。昨日中午上路,明天就能到晋阳。
在这一批人撤出之后,阴馆已然成为一座空城。
郭缊和谢然的计划实施得异常顺利,大概是南匈奴灯下黑,根本没料到阴馆的异动。
南匈奴不动郡治,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他们也能继续苟着在汉朝廷眼皮子底下发育。
围而不攻只是警告,让郭缊乖乖地用其余县的人口和资源当买命钱。郭缊敢动,他们就敢杀得汉人血流成河。
只是南匈奴也没想到,不用他们攻城,这城门怎么就自己打开了呢?
他们谨慎地试探了三四次,见无异样后才敢进城查看,却惊讶地发现好好的一座城城竟然已经空了!
正惊慌失措,不敢置信时,迎接他们到来的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一场燃烧整座城的大火。
等到不明所以的匈奴军队狼狈地逃出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几乎同一时间,不知何处而来的消息开始席卷整个雁门郡——
南匈奴部犯上叛乱,夜袭阴馆。太守郭缊誓死不降,焚城而亡。
这悲壮的一条,就足以彻底撕破南匈奴和汉朝廷之间最后一层破烂的遮羞布,坐实南匈奴的叛乱。
等这条消息扩散传开,雁门郡内其它县的百姓都会自发地开始逃命,并向太原方向迁徙。
东、西、北都是死路,想生,唯有太原可选。
谢然他们只需要等着收人就够了。
最后一批迁徙队伍只有数量不多的板车可用,拖着行李在曲折的山路上晃晃悠悠。
谢然靠着后背的箱子,坐在唯一一辆堆放的东西较少、还能腾出小片地方给人坐的板车上。
一旁,郭嘉躺在行李上,懒洋洋地用扇影挡太阳。姿势被包裹挤成C形也不在意,饶有兴趣地摆弄着手中的物件。
“这扇子真有意思,是明忻想出来的?”
此物名为折扇。入手温润,竹制的扇骨带着淡淡的纹理,厚重而坚韧。扇面画着远山疏林,仅在右上题一行字,留白处尽显意境开阔。
风雅而不落俗套,自诩风流的郭嘉爱不释手。
谢然摇摇头,道:“不是我的,是我一个朋友送的。”
“哦?朋友?”郭嘉更有兴趣,笑道,“那等到了晋阳,明忻可一定要把这位朋友介绍给嘉认识!”
等混熟后他也找人要一把,需要撑场面的时候拿出来一甩开,啧啧,风流潇洒一浪子,简直不要太帅。
没事的时候扇风也可,遮阳也可,总归是实用的。
谢然看他欢喜的样子,怎能不知道郭嘉心中所想,“我那位朋友品性高洁,脾气有几分傲然,少与人交往。你和他开口,他不一定会给。”
其实江闻肯定会给,但郭嘉又不清楚。
“不如我去替你开口,如何?”
哦?郭嘉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眯了起来。
郭嘉不露声色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嘉身无长物,不知明忻替嘉求这折扇,是要……?”
谢然明显话里有话来套他呢。
本也没想着遮掩,郭嘉说了,谢然就直白地问:“郭缊的事,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审视自己在雁门郡的诸多表现,确认从头到尾都没说错过话,也没做错过事,没有透露出半分想要郭缊杀身成仁的意图。
事实上如果不是郭嘉主动揭穿,谢然已经做好在雁门郡耗上一两个月去缓缓推进此事的准备。郭嘉横插一手,现在居然半个月就把事情办完了。
事办了是好的……可郭嘉是怎么发现的?
谢然能想到的唯一破绽在行为动机。正如他怀疑郭嘉出现在雁门郡的原因,谢然出现在雁门也有一点不合理。
主要是带的兵太少,为了人情跑一趟还不够费事的呢。
不过谢然觉得郭嘉引起怀疑的点不在这,所以一直有些好奇。
谢然的问题不出郭嘉的预料。他们都是一种人,遇到不懂的问题是一定要想通,不然酒喝不畅快,觉也睡不好,总觉得哪哪似乎差了一点。
郭嘉摇着扇子,造作地叹息两声,“明忻,不是我不和你说,而是,啧啧……”他说着又把手里的扇子翻了两面。
“折扇,送你一把一样的。”谢然沉吟一瞬,加码道。
郭嘉眼睛一亮。
折扇上的字和画明显出自大家,看风格八成就是谢然亲笔。谢然说送他一样的,那就是愿意帮他画扇面和题字的意思。
赚了啊!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好说,都好说!
“嘉之疑实从卦象所得。内方外圆,五色成文,含宝守信,出则有章*。”郭嘉用折扇点点谢然腰间的青黛色佩囊,从容地道:“这里装着的恐怕是令尊谢都尉的官印吧。”
原来如此!
谢然心中恍然。
射覆时行六爻,卦象再多变化也无非就是那几十种,从不同的卦象组合中猜出真正的物品才是最考验能力的一项。
而他和郭嘉就从同一卦象中看出不同的东西——
官印是何等重要之物,平白无故的,谢然为什么会带着带着长辈的官印赴雁门?
肯定有问题。
郭嘉由此深思,推测出谢然另有目的。
“奉孝之能,然深敬之。”
在不擅长的方面输了又不丢人,谢然真心实感地感到佩服。
“不过小道而已,当不得明忻如此夸赞。”郭嘉笑着打了个哈哈,转过头继续摆弄谢然的折扇去了。
郭嘉兴高采烈地和车夫一起分析在扇子上面画点什么更好。
谢然允诺的扇面,他一定要个出奇的才好!
车夫不通文墨,答案很朴实,又逗得郭嘉哈哈大笑。
谢然收回视线,无奈失笑。
郭嘉倒是比所有人都洒脱。
谢然刚收回视线,就感觉身下板车一震。赵云灵巧地窜到车上,搭着腿坐到谢然旁边,气息微喘地道:
“我都看过了,没有掉队的百姓,明忻可以放心了。”
队伍走的不算快,但山路崎岖,有些老人和孩子总要多多照看。
“辛苦了,劳你跟我跑这一趟。”谢然从怀中拿出手巾,示意赵云擦擦汗,“这次本不该叫你来,时间花着力气费着,最后也没捞到什么。”
军队的汉子里最信服有本事的人。赵云武艺超群,在太原军营如鱼得水,结果刚领职务不久,就被叫出来跟他跑这一趟。
折腾了小半个月,只当上他的护卫队长,军中职务又要等回到太原再重新安排,在谢然看来当真是得不偿失。
“明忻这话可就开玩笑了。”赵云擦过汗,顺手将手巾收到怀里,准备洗后再还。
“能跟着‘大公子’出任务,可是营中同僚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若不是云主动去求都尉,这件事恐怕还不到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