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钟奶奶的娓娓道来,时间回到1991年11月。
田晓坤父亲所在的施工队为了赶工,抢抓冬季施工黄金期,在搭建脚手架的过程中,未按规范搭设,导致部分架体不稳突发坍塌。而田晓坤的父亲在事故中不幸遇难。得到抚恤金后,田晓坤的母亲人间蒸发,至今杳无音信。
那时田晓坤刚满三岁。田家二老除了田晓坤的父亲,膝下还有一个未满18岁的小女儿。日子过得本就捉襟见肘,遭此变故,更是雪上加霜。
同为建筑行业,得知此事之后,钟志铎决定资助田家。
就这样默默过了大半年。一次钟奶奶在给钟志铎收拾衣服的时候,偶然在口袋中发现了田晓坤的生日照片。蛋糕上的四支生日蜡烛喻示着他的年龄——比钟奕让大两个月。
钟奶奶大发雷霆,痛斥钟志铎下流无耻,居然搞出私生子,如何对得起钟奕让因为生产而死去的母亲。
钟志铎迫不得已,无奈之下透出实情。
钟奶奶听完,愈加痛心疾首:“放着自己的亲儿子不管,跑去管别人家的孩子!钟志铎,你是失心疯了啊!”
从失去妻子的那一刻起,钟志铎就想要彻底疯掉。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是无尽的煎熬。他通过不停地工作来麻痹自己的情感神经,甚至将对钟奕让的情感转嫁到田晓坤的身上,以求减轻心理上的负担和痛苦。他不能疯,他不能让钟奕让再失去父亲。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孩子。
气愤归气愤,钟奶奶的心肠比豆腐软。眼看年关在即,便让钟志铎把田家人接到家里一起过年。
田家二老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一早就想来拜访致谢,大包小包带来了许多亲手种植的农作物。
当时的钟奕让,没有一个同龄玩伴。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初次相见,便成为了最好的伙伴。
九十年代初,交通并不便利,兄弟俩大概一个月才能见上一次面。
93年六一儿童节,因为没有妈妈来看表演,钟奕让遭到小朋友的嘲弄。都说童言无忌,可他们嬉笑着说出来的话语,却在钟奕让的心上划下了深深的伤痕。他装病,不愿意去幼儿园。
钟老爷子很生气,怒批钟奕让不够坚强。
钟奶奶也很生气:“第二天,我就带着你离家出走了。”
说到此处,钟奶奶的声音中全是藏不住的骄傲。
钟奕让轻轻一笑,好似看到了昨晚的黎忱飒。
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祖孙二人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许久才到了田家。临行前,钟奶奶留下字条,吩咐钟爷爷过一个星期亲自来接。
天公不作美,才到站,大雨倾盆而下,莫名给离家出走增添了一种悲惨的氛围。
“那雨也太讨厌了,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晓坤闹觉不愿意出门,我就领着你在村子里走走,顺便看看有没有其他小朋友能和你一起玩儿。”
道路泥泞,祖孙俩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巷口,沿着主街一路向北走,终于在空旷的街道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小小的身影,头上光秃秃的,身着一套天青色的无袖背心和短裤,脚踩一双色彩艳丽的红色雨鞋,正轻一脚重一脚,认真地踩着脚下的小水坑。
钟奶奶好似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鼓励钟奕让:“快去和弟弟一起玩儿!”
“那就是小飒啊!”为自己当年的先入为主感到好笑,钟奶奶边笑边说,“哎呀,没人规定,小女孩必须要扎小辫穿裙子呀。”
黑屏的记忆仿佛通了电,在钟奕让的脑海中亮起清晰的画面。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犹犹豫豫地走上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小的黎忱飒突然猛踩起水坑来,一连接连一脚,四溅的水花吓得他连连倒退。
街道上空,回荡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声,清脆悦耳。
“不许欺负小朋友!”岳女士出声制止。
黎忱飒停下来,骨碌着眼睛,圆圆的小脑袋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忽地,她“哒哒哒”跑回了家里。
“看看,都溅到脸上了。”岳女士柔声细语,仔细替钟奕让擦去脸上的水渍。
“没事儿,小孩子嘛。”钟奶奶和气道,视线一下聚焦在黎忱飒家门口的椅子上。
那张椅子上放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花样复杂,针脚细腻。钟奶奶眼前一亮,想不到年轻人手这么巧,遂欣喜地向岳女士讨教。
钟奕让无所事事,走到水坑前,将脚浮在水面上,上下左右慢慢划动,清澈见底的水面逐渐被鞋底的污泥搅浑。
“给你。”
身后响起稚嫩的声音,钟奕让诧异回头,看到白嫩嫩的一张小脸,没有一丝表情,却又极其大方地把手中的毛绒玩具往他的面前递:“给。”像是在为自己刚刚的莽撞道歉。
“突然的,小飒哭了。嗓门儿洪亮的啊,几条街都能听得到。”对于接下来的回忆,钟奶奶有些触景伤情,她深深地呼吸,将内心的波动平复下来,“我和小飒妈妈一抬头,就看到你提着一只湿哒哒的毛绒小狗,满脸窘迫,嘴里不停说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钟奕让当然不是故意的。他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黎忱飒这个急性子便把小黄狗往他的怀里塞。撒手撒得比翻脸还快。
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钟奕让为什么害怕黄色的狗,想来也不是因为被几个月大的小黄狗撵着跑过,而是在这件事上落下了病根儿。
面子作怪,钟奶奶不由分说,快步上前推搡钟奕让的肩膀:“快给弟弟道歉!”
耳膜都要被黎忱飒的尖声哭喊给震破了,岳女士也顾不上纠正性别错误,拿过钟奕让手里的小黄狗一把丢向大门口,回过头柔声安抚道:“没事儿,不用怕,洗洗就干净了。”
此等举动,重创黎忱飒幼小的心灵。岳女士温柔轻哄那个臭蘑菇头就算了,还把她每晚搂着睡觉的小黄狗甩出三米远。黎忱飒顿时将钟奕让视为发泄对象,张牙舞抓地扑上去就是一通乱拍。
钟奕让属实意想不到,四岁半的自己挨了生平第一顿家暴。
“哎哎!你这个孩子!”黎忱飒犹如一头凶猛的小兽,岳女士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才把她拖去了家门口。
凄厉的哭喊响彻云霄,期间夹杂着悲愤的、抽抽噎噎的:“打他!打他!我打哭他……”
钟奕让望着涕泗横流倒打一耙的黎忱飒,说不出的委屈,越是想要忍住,越是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忽然背过身,仰起脸。”钟奶奶缓缓道,“假装是被太阳晃了眼。”
那是刚下过雨的午后,禁锢了一天的太阳冲破云层,散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映照得地上的小水洼闪闪发亮。
钟奕让仰望着天空,晃得眼睛一眨一眨,泪水一直流,一直流……
“你还闹!你把哥哥都欺负哭了!”
钟奕让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可是颤抖的肩膀将他出卖。
岳女士话音落定,黎忱飒止住了哭声。她的表情呆呆的,泪眼朦胧地望着钟奕让哭泣的背影。岳女士趁机掏出卫生纸给她擦脸,脏兮兮的,哭得像只花脸猫。
“不哭……”黎忱飒嘴里咕哝着,推拒开岳女士的手,张开双臂奔向钟奕让。
“小飒在你面前站稳,掂起小脚,一边给你擦眼泪,一边说着不哭不哭,我不打。结果你越发哭得委屈,一个没憋住,哇一声哭出了声音。小飒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奶奶。小嘴一瘪一瘪的,也哇一声哭了。她伸出小手想要摸摸你的头,你昂着脑袋就是不让她碰。她就扑进你的怀里,使劲抱着你,哭得比你还大声。你呢,好像怕输了气势一样,一把抱紧小飒,扯起嗓子大哭特哭。你们两个就这样,在街上抱头痛哭。阵仗大得哟,两条街的邻居都出来看你们这对活宝。哎哟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实在是太好笑了。”钟奶奶一面呵呵笑,一面拭去溢出眼角的泪花,随后她敛住笑声感概道,“那是这二十多年来,奶奶唯一一次看你哭得那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