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稀能在耳畔听见脖中筋骨碾紧再断开的声音。
旋绕已久的噩梦终究在此刻成真,湘容竟在这一瞬间有了种一切释然的莫名顺畅。
半晌,她终于连男人的脸也看不清了。
肿胀与窒息的痛让她如回光返照般在脑海中骤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襄国公主的时候——
那时她还尚不及十岁,满头的金饰与鲜花,身上穿着一件明艳的朱红色裙子。
她一手提着没过脚边的裙摆,一手捏着麦芽糖做的小人儿,与人欢笑追赶在皇宫内的花丛中。
花草散发着芬芳,软土蓝空与微风亦是馨香。
清晨的露水沾过裙边,嬉笑间享受着春日里的鲜活。
湘容欢快地跑过丛林,越过层层叠叠的假山,很快又落入到另一个结实的怀抱。
兄长把她高高地举起,半抛到空中再稳稳地接住。
公主笑得如丛中绽放得最美的花,她撒娇地抱上兄长的肩膀,缠着他还要再来。
兄长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笑中尽含着温柔。于是当她再次被高高地抛到半空时,女孩瞧见前方的殿宇中父王揽着她的母妃,二人站在一起正笑看着他们。
她大声唤人,对父母使劲儿招手,于是被兄长牢牢地接住,再紧紧地抱着。
关切地声音响在耳边,温声叮嘱:“容儿,小心点阿,别摔了。”
公主欢悦地笑起来,甜美的声音引来无数蝴蝶飞舞围绕,几只最鲜艳漂亮的花蝶落在她的衣裙上,沾取着女孩身上最幸福的蜜。
记忆里快乐的时光在这一刻被忽然映起,好似相隔一世,早已尘封在了遥不可及的长梦里。
后来家国动荡,天下不平,十岁的公主历经无情的抛弃与背叛,所有的人与事在她面前都恍如一夜间变了样子。
再后来,兄长被废自刎,母后于冷宫自缢,父王驾崩……
一次又一次,至亲的逝去与永别都让她在这座耸诺的霜月宫里猖笑出了极大的声音,用尽了全部嗓音独自狰狞地大笑。
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竟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湘容恼恨地伸手去抹,却怎样抹也抹不干净。最后她放弃了擦拭,只边哭边笑,又边笑边哭。
最终,这些人都先她一步离开了。
只把恨留给了她。
“赫连熵,我此生……对你…问心无愧。”湘容用却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努力寻找着男人的轮廓。
她这一生受尽旁人的操纵,从无忧无虑的高贵公主坠落成战败质子任人践踏。
她是各国权力棋局上的工具,也是最无足轻重的一颗弃子。
她心性不高,又智谋有拙,无论怎样挣扎也从未看清过自己所行的路。
她兀自与这世间较了很久的劲,久到最后,就连临死时仍不愿放下心中积攒已深的怨恨。
可是,在这充满了矛盾与悲惨的一生所剩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敌不住怀念起小时候那个稚嫩娇憨的公主,不争气地想要受了委屈便到娘亲的怀里哭上一哭。
她不再是湘容,也不是沉云容,更不是大尚国的湘贵妃。
到了最后的最后,她只是一个骄矜任性、在这戏台上充当了一回丑角的自己。
今日夏夜格外晦暗,乌云笼罩挡住了漫天繁星。
死前映在她眼里的最后一个画面为视线恢复短暂清晰时,赫连熵满目的忌恨与厌恶模样。
她深爱的男人依旧与年少时同样俊色,十几年的光阴让他的棱角变得更加凌厉夺目,也更具帝王的雄霸气宇。
……只可惜,这样一位至高的男人,从不属于她。
湘容一点一点合上眼,闭阂的缝隙中流出最后一滴清浅的泪水。
泪珠顺着眼眶滑过面颊,留下一道晶莹湿痕,垂落间沾去了少许涸竭的血。
人到临终,已不会再为一个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男人而哭。
她的泪中尽有痛,有怨,有悔,亦有悦,与安然。
这一生,她为仇恨,为欲望,为所爱,背负着太多痛苦与欺瞒,愈圆愈重的谎言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行不动路。
而今时,她终于要与这一切的孽缘与牵绊撒手永别。
终于要离开这个世间,去往父王母后与兄长所在的地方。
湘容咳出最后一口血,在脖颈完全断裂的冲击中浮现起景玉甯的面庞。
算起来,青年是今生里唯一待自己诚心之人。
他的那句“贵妃无论何名和姓,或又身处何地,你便是你,只要心下畅然,姓名不过几笔翰墨。”曾点亮了湘容心中一片沉寂的死海。
她现已心下放空,终于品尽这句话真正的涵义。
……只是踏上阴泉司路前,还欠他一句道歉。终是心中有悔,便是死了也不得安生。
湘容修长的脖子最终弯在一个诡异的角度。
赫连熵杀红了眼,只一记接着一记重击,直到湘容的头与身子已经烂到血肉模糊,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女人鲜血淋漓的面上已然看不清湿漉的泪痕,男人这才在极怒下平复稍许,继而把她扔在地上,全身的血液不时在地面淌出一片。
湘容的尸身此时已经很难辨认出她生前姣好的容貌,大殿之中只剩下浓重且可怖的血腥气味。
月色穿过打开的窗棂,皎白之下,贵妃朱红的薄衣一如襄国公主小时候那件朱色的裙子。
——只是少许不同,曾经的露水换作了暗色的血污。
笑过后,她便再也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