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愣上须臾,而后脚下向后退了一步,躲过她已靠至极近到都快碰上脸侧的贵妃发冠。
他垂下眸,眼珠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上了眼,低沉地问了出来:“为什么这样做?”
其实自从嫁进到皇宫的这些日里,他用了不少心思去摸索身边每一个人,故此在湘容身上发现了太多微妙的端倪,又怎会看不出她以青夜宴之名所行的那些欺瞒作为。
只是他所有的期盼和情意早在新婚那日全然死去,一切都木已成舟,即便让赫连熵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徒增那些怨憎与伤感对谁都是另一番煎熬,因而也就不想去追究了。
但眼下让他没想到的是湘容竟会前来摊牌,主动提及当年之事。
既然她想说,那景玉甯就听着。
湘容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把上身收回来直起,双手交叉着搭到身前,柔声道:“皇后娘娘果然聪明,说实话,这么长时间您都没在皇上面前点破臣妾,臣妾也感到十分意外。”她将身子转至左侧,小步围着景玉甯绕了半圈。
景玉甯抿唇,未言。
湘容侧眸看着他,见他不说话,便抚了一把自己别在腰上的丝绸,接着道:“皇后娘娘还记得吗,那年青夜宴,您与臣妾曾经见过。”
她面上看似镇定,皮下却是绷着。
景玉甯直视进她的双眼,点了下头,只答了两个字:“记得。”
湘容闻声神情收紧了一瞬,侧首一点点看向他,然后笑出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苦,只道:“原来您还记得……看来一切还真是孽缘啊。”
景玉甯沉默少顷,浅淡的眸中似有悲哀却又让湘容看不真切。
他揣测着湘容今日举措为何,带着试探性地以回忆开口道:“本宫印象里的襄国公主是位端庄善良之人,当日我不慎磕破踝处,是你亲手为我包扎的伤口。那时的场景,本宫一直记得。”
“襄国公主……”湘容挑眉重复着他说的这一句,而后嗤笑出声:“臣妾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她抬起眼,“臣妾记得当时您也是这般唤我的。”
她被景玉甯勾醒短暂的回忆,只是她早已离那段时光太过遥远,以至于再也荡不起丝毫心绪。她缓缓呼出口气,唇角轻轻一扯,透出些苦涩:“那时帮您并非出于臣妾的善良,只不过是因为您是大尚国里唯一一个尊我是公主的人。”
说完,她摇了摇头,否认了景玉甯方才的话:“我从来都不善良,只是人在极为怯懦之时,总会看上去无害又柔顺。”
景玉甯沉然地低下双眼,望进乌黑的石地中,地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连一丝倒影都寻不见。他品得出湘容隐含的言下之意,只是时至今日,他们二人已无相互顾惜的必要,于是便没有再念及她言中的伤感,只直言问道:“你在当时就存了这番心思?”
虽是料到景玉甯会有如此一问,但湘容还是停顿了一下,心里渐渐升起一阵凄凉,她挪步到主殿的木架前,回答:“那时的臣妾还做着痴心妄想的美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襄国做回公主呢。”
说完,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娇软的嗓音里能听出一丝违和的沧桑:“可谁曾想,我的命竟是时乖运蹇,众叛亲离。”
她伸出食指摸上摆在木架中的精美瓷器,炼彩的花纹在瓶器上有着细小的凹凸。看到眼前鲜艳的色彩,她心中顿时腾生出一股愤躁的怒意,于是伸出尖锐的指甲一点点扣进去,沿着缝隙,慢而狠地划出一道长痕。
她的指尖死死刻在划痕的深处,直到指甲与手指已全然使力到抖动发白。
罢了。……半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终归要有这样一次……她已经演了近十年的戏,原以为还能继续演下去,同赫连熵演上一辈子。但如今正主已到,这场戏该如何收尾,她又将是何等下场,所有的一切都在化作夤夜的梦魇,向她席卷而来。
正主手里握着闭戏的铜锣,一旦敲响,她就要从此消散为尘。湘容心有不甘,这些年所有的付出已是她生命的全部,她输不起,也再无可输。故此,她无比嫉恨着正主却也难忍地畏惧着他。
于是她终于想通了,若这一日早晚会到,那还不如让她亲手做个了断,即便她活不成,也必要把景玉甯从神坛上拉下来!
湘容用另一只手抚上衣衫的一角,状似回忆道:“那晚青夜宴上,我因襄国质子的身份遭无数人冷眼欺辱,当时不过是想离那些人远点,躲到一处无人的屋檐底下,待到夜宴结束。”她苦笑了一声:“谁又知,原来不只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
她抬起鄂双目向上望去,“刚躲到房檐内不久,上面就传来了你们交谈的声音。”
她把触碰瓷瓶的手收回来,轻轻捻着指甲里留下的白灰,保养完好的指甲因方才的动作而劈裂了些许。
“这或许就是命吧,”她仔细盯着自己的甲缝,“我不是个对天下百姓上心的人,可许是当时实在太寂寞了,竟是无聊到把你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