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还是没有“不理她久一点”。
不是她狠不下这个心,而是多米尼克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
在喂葡萄事件发生不久之后,多米尼克安排在这盯着她的牧师忽然走过来,让她注意圣女的仪态,在这种公共场合,不要随意与人表现得太亲近,这样不够得体。
……又来了,她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盯梢的。多米尼克总能在各种场合安插他的眼线来监视她,让她烦不胜烦。
奥罗拉忍不住反驳那个牧师:“我这是在尽地主之谊,怎么就不得体了?我是负责第十七场的,跟这一场的剧团成员熟悉一下,也很合理吧?再说了,这里人多,声杂,两人坐近点,才好说话,这也有错吗?”
牧师见她真的动了怒,也不敢多说,只是和稀泥:“我当然知道您是懂分寸的……但多米尼克大人也只是关心您。我会跟他转述您的意思的。”
说完,他就鞠躬,走人。
但是被他这么一搅,奥罗拉也没有了坐前排看戏的心情,闷闷不乐的。
卡莉塔斯顺势说服她一起去了广场外围的枫树林。
这里的枫树是特别高大的品种,坐在它的枝头上,能够俯瞰舞台全貌。
卡莉塔斯又把水晶球悬在奥罗拉眼前,清楚地放大了舞台的每一个细节。
有了这样得天独厚的观戏视角,奥罗拉那点低落也一扫而空了。
可是难得有这么妙的位置,奥罗拉却无法聚精会神地看戏。
大概是安静黑暗的环境让她格外大胆,大概是太多大同小异的戏路,远不及身边温热幽香的身体有吸引力,奥罗拉的目光和双手,总是忍不住悄悄落在卡莉塔斯身上。
主调是黑醋栗和雪松。
好像还有冷杉、橡木苔……
不管是她自己熏上的,还是早上在仪式现场不自觉染上的,她都很喜欢。
想再靠近一点,多靠近一点。
想排除多一些阻碍,再多一些。
一开始,她还是很有节制的。
见她没有阻止,就愈发放肆了。
摘掉她自带面纱的帽子,扔到地上。
“这个东西挡住我视线了!烦人!”
解开她披肩的别针,藏起来,把她的披肩扯下来,盖在自己身上。
“脖子有点冷,借用一下它。”
除下她手臂上的钗环,圈在自己手上。
“这些有点吵,我先收着。”
……
可是,当奥罗拉得意忘形地把手伸到她腰带上,笑容却再一次凝固了。
卡莉塔斯在她耳边揶揄着说道:“忘了告诉你,这是我扮演的那个民族的人……用来防贼的草木胶,涂在腰带的环扣上。”
奥罗拉才不信。什么胶水是长眼的,不小心黏住主人怎么办?
她一定是用了什么奇怪的法术!
她不服气地瞪着她:“如果真有这种东西,最先被黏住的,不应该是你么?”
卡莉塔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你安分点,我就给你解开。”
奥罗拉心里是不情愿的。
她已经那么不安分了,都没找到让她走神的机会,没找到摘下她面具的机会。
如果再安分点,不就更没机会了?
但是形势不如人,她只能聪明地假装认栽,但同时也无赖地就着她被黏住的姿势,搂住她的腰,把头埋到她怀里。
她软软地说道:“那好吧,我有点困了,先睡一会儿。”
奥罗拉想得挺美的。
她在睡着的人面前总会有一时半刻的松懈吧?
一个睡着的人,总有点无意识乱动的特权吧?
睡着的时候乱动,手从腰上移到她脸上,也很正常吧?
可悲的是,她装着装着,竟真的睡着了。
奥罗拉不知道她的手是什么时候被解开的。
她只记得,远处舞台上热闹的歌谣,和身边之人沉郁的木香,幽幽地飘到了自己梦里。
那个梦里有一片浩渺星空,五彩斑斓的星星张扬地在她头顶起舞。
而她也在跳舞,和一个人依偎着,在星空下起舞。
奥罗拉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但是她看到自己在笑。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外笑得那么张扬。
……
梦醒时分,恰好有一片枫叶落在她脸上。
她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拂去,指腹似不经意间划过她嘴唇,又停留片刻,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头顶的星空好像跟梦里的星空重叠,梦里的身影好像也正在眼前问着她:
“你做什么美梦了?……笑得那么开心。”
但奥罗拉只是恍惚了片刻,就分开了梦境与现实,故意逗眼前的人。
“我梦见有个大美人要带我私奔,我已经决定跟她跑了。”
眼前的人声音立刻沉下来,毫不留情地肆意揉搓她的脸。
“以后不许做这种梦了!梦到了也不许笑!”
奥罗拉笑得更厉害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立刻趁机索要代价。
“你要是把面具摘下来,我就答应你。”
她本来只是开开玩笑,也没抱多大希望。
没想到,对方竟然认真地说道:“好啊。”
奥罗拉也跟着严肃起来:“那你不许骗我,否则……就掉光头发变成秃子!”
她也舍不得对她用上更恶毒的诅咒了。
她点点头:“这次真的不骗你。”
说着,她竟真的伸手去摘她的无脸面具。
奥罗拉带着万分的紧张期待,还有十分的怀疑警惕,靠近了她,几乎要贴着她的脸,确保能第一时间见证历史性的一刻。
——当然了,也是为了更好地盯着她,防止她再次耍诈。
但是接下来的事,让她防不胜防。
当那个近在咫尺的人,缓缓地将面具解下一点,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时,一片忽然飘来的枫叶,盖住了奥罗拉的眼。
奥罗拉愤怒地伸手将那片不合时宜的枫叶揭去。
就在这时,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闷声落地,还未来得及猜测、验证,就被猝不及防地按在身后树干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闭上了眼。
然后,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
如花瓣携着热雾,如烟云卷着电流,烙进她心里。
虽然只是那样轻淡又克制的瞬息,只是那样倏忽来去的浮光掠影,却让她的肌肤,连同每一个发丝,都似被融化、重组,绽成天边一朵烟花。
等她稍稍回过神来,睁开眼时,只见一片大大的枫叶悬在眼前。
那枫叶下方堪堪露出的一片薄唇,比枫叶本身的颜色还要火红热烈,对着她,扬起一个狡黠的笑。
……
奥罗拉噎了片刻,本就染上绯红的脸颊此时涨得更红,满目柔情都化作羞愤之刀,向她剜去,同时手上动作更急地去抢那片碍事的枫叶。
然而,就在她快要碰到那片枫叶时,她的身体被定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把刚刚摘下的面具,悠悠然重新戴上。
这已经够气人了,偏偏她还要补上一句:“你看,我没骗你吧?我真的摘了,是你自己没把握住机会。”
奥罗拉哪肯服气,酝酿着还想再气势汹汹地说些什么。
但她的话头,却被树下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奥罗拉胆战心惊地把目光转移到那个声音的来源上。
这么一看,她就更心虚了。
——奥莉薇娅虽然换上了颜色形制都十分低调的湖绿色便服,但在满地橘红的枫叶中依然十分显眼,而她眼中的怒气,更是不加掩饰。
她还在心里斟酌措辞,卡莉塔斯就主动替她找好了借口,语气平稳而真挚:
“请原谅,圣祭司大人,是我求她带我来这里的。”
“我看到今夜精彩的戏剧,欢呼的人群,忍不住想到,可惜我离世的亲人已经无福享受这样的喜乐,心中十分难过。我想离开观众席,去散散心,又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孤独,所以央求奥罗拉……大人,带我去一个僻静的地方走走。”
奥罗拉也反应过来,配合着这番说辞。
“没错,我刚好抽到负责卡莉塔斯她们剧团这一场,又在观众席遇到她……这也是缘分,好好安抚她也是应该的。”
奥莉薇娅好像信了,语气缓和了些:“原来是这样,确实情有可原。”
但她依然盯着奥罗拉,目光如刀:“不过,奥罗拉,按照规定,在这种场合,你是不能离圣殿的人太远的。”
“你还是快下来吧,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你知道的,不是谁都会像我和多米尼克一样,替你善后。”
奥罗拉哪敢说不,连法术都忘了用,用最笨的方法,爬下了树。
一想到多半又是多米尼克在告她的状,她气得差点把一块树皮当作他的头发给扯下来。
卡莉塔斯也爬下了树,对着奥莉薇娅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您的理解。您和您的女儿,都是世上少有的通情达理的人呢。”
奥莉薇娅给了她一个客气的笑,还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圣殿是每一个心向神明者的家,我也会把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好孩子当成我自己的孩子。”
说完,她就拉着奥罗拉的手,快步离去了。
从奥莉薇娅的握力中,奥罗拉能感觉到,她的内心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
过去的经验告诉奥罗拉,动真格的奥莉薇娅是很可怕的。
因此,奥罗拉虽然觉得很对不起被抛下的卡莉塔斯,但也不敢回头看她,不敢贸然替她说话。
她只能一言不发地跟着奥莉薇娅走。
离开枫树林之后,奥莉薇娅才放慢脚步,对奥罗拉说道。
“无论是她还是别的人,你都要注意点……不要随便跟谁走得太近。”
她声音很轻,手上却把奥罗拉握得更紧。
“教皇不喜欢看到……圣女太在乎自己的职责和规矩之外的东西。”
奥罗拉觉得这话有点怪,试探性地问道:
“连同情和友谊都不在乎,怎么能尽到爱世人的职责呢?别人就算了,和奥尔佳她们更亲近点,不也是职责所在吗……?”
奥莉薇娅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严肃地说道:“就算是跟她们,也不要太亲近。”
“圣女之间走得太近,也是会引起教皇的猜疑的。”
看到奥罗拉的表情,她又好像觉得自己过于严肃了,语气放柔,摸着她的头说道: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奥罗拉乖巧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会记住的,母亲。”
奥莉薇娅以为她在反省了,怎料她心里想的却是:教皇真该死。
奥莉薇娅放下心来,继续牵着她走,步子轻快了些。
奥罗拉没想到,奥莉薇娅把她带到了一个剧团的候场室。
当奥罗拉从一群陌生人中辨认出唯一一个有些熟悉的脸时,她惊叫出来。
“阿利斯塔尔?原来,你就是这个剧团的主人吗?”
面容和善的女人向她走来,好像比记忆中瘦了些,但仍然不失丰腴之美,一双圆润鹿眼还是那么炯炯有神,笑起来酒窝深深,声音低柔,让人如沐春风。
“是的,奥罗拉大人。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逢,我们真有缘分。”
奥莉薇娅低声说道:“奥罗拉,多米尼克都跟我说了。她就是曾经救过你的人。我已经感谢过她了,现在轮到你了。”
奥罗拉于是又郑重地和她道了一次谢,然后略带歉意地说道:“上次来不及亲自给你准备谢礼,这次演出结束之后,你能稍微留一下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亲自给你奉上谢礼吧。”
阿利斯塔尔摇了摇头:“奥罗拉大人,你能有这样的心意,我已经很感恩了,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不过,我请奥莉薇娅大人带你过来,确实有事相求。不是什么难事,但倘若你能答应,那就算最好的谢礼了。”
奥罗拉好奇地问:“是什么事?”
阿利斯塔尔轻声说道:“还有四场,我的剧团就要上台演出了,您也要在台下负责筹款。等会儿,希望您无论听到什么评价,都不要去回复,好吗?”
奥罗拉有些不解:“为什么?”
她是担心一个唯一缺少“本土性”的剧团,在这种场合首次出演,会遭到大量非议吗?
如果是这样,就更需要有人站出来为她们说话了啊。
阿利斯塔尔解释道:“我们风格特殊,喜欢的人,会很疯狂,讨厌的人,也会疯狂。无论是辱骂还是溢美,我们都听得多了,已经过了急着解释的阶段,只想安静地演完,安静地离开。”
“如果您站出来替我们回应,一定会把事情闹大的。所以,我希望您保持沉默,可以吗?”
奥罗拉放松了些,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可是这么一来,她更好奇她们要演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