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闹出不小的动静,紧接着便感觉到人的温度靠近。
“探花郎,得罪了,还有一段路,您再忍忍。”
是他被捉的那一日。
他在做梦!
马车还未及停稳,他便摇摇晃晃欲站起身。两个精壮男子紧忙扶住他:“您慢些!”
周围的一切都是未知,都是陌生。他难以平衡,跌倒在地,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
声音是陌生的——他刚被人抓时还听见时仪的呼救,可自上车后已许久未听见那道声音,说明时仪没被一同抓来。
气味是陌生的——远离了人堆里的汗味,他隔着黑布大口呼吸,忽而闻见一缕清甜香气。
他头上的黑布罩被摘开了,那摘它的手指不小心碰上他的脸,冰凉、柔软。
继而是一女子的面容占据他全部视线。
她瞪大了眼睛,红唇微张,弯着腰凑近狼狈慌乱的他——
“你真好看!”
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似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吞咽不得,发声不得。
“你们怎么绑的人,他手都被勒红了!”她又动手解他腕上的绳子,拉他站起来。
她是在心疼他吗?
他呆若木偶,由她牵引,僵硬起身。
她大抵是以为他被绑疼了,偏过头,脆生生地质问:“要不要我也这么绑你们一次呀?!”
而旁边被训的人,挠头的挠头,望天的望天,貌似是在认错。
“我们也是第一次干这活啊!”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肯定不会了!”
“我皮糙肉厚,县主你绑我吧!”
“你想得美,杨逊力气大,我让他来绑你试试,看你皮够不够糙!”她笑骂那人,周遭又是一顿哄闹,仿佛没人注意到他,他便偷偷瞧打量她的模样。
她年龄不算大,笑起来露两排白牙,大大方方,一点也不拘着自己。
不过很快,众人就安静了下来,都偷笑着看她。
而她在看他。
她居然脸红了。他尚立在原处,茫然无助,不知所措。
“散了散了,做你们自己的事去。”她摆出些威严,挥袖撵人,旋即又飞快换上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笑容,转身朝后边去了。
他静在原地。而后一侍女打扮的姑娘来为他引路:“探花郎,县主请您里边说话。”
穿过几道月洞门,行至名为久安居的小院,侍女引人至一处格扇门前,利落退下。
他脑中浮现出她巧笑倩兮的模样,踯躅片刻,还是推开了门——
她站在门前,仍然笑着,笑里有讥讽和挑衅:“本县主快被饿死了!你该当何罪……”
室内的装潢并非古朴典雅,而是肃杀冰冷的。
这不是她的书房,是他安排的审讯室。
她将两个侍女赶出去,让这屋内只有他二人。
他不就是在期待这样的画面吗?
可为何……
她说:“你不会怀疑我是人贩子吧?”
所以他为什么用失踪案骗她过来呢?
他根本骗不了她的。
她又说:“本县主只是喜欢捉婿,不是喜欢拐卖人口。这大梁朝哪一条律法不允许榜下捉婿了?别人都捉得,就我不行?”
喜欢……捉婿吗?
所以就捉了十八次?
第一次抑或是最近一次,都不会有什么特别?
他听见自己声若寒冰、不忿地问:“……可县主捉了十八次了,还没捉着满意的?”
她见他面色转阴,更加放肆地笑,站起身来,越过审讯桌半倾身子朝他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离他的脸只有两寸远,就像她第一次见他那样。
“我就是这般挑剔女子,怎么,你不服气?”
他的呼吸都被她强势地镇压了下来,只有她的气息不断侵入他的肺腑。
当这并不体面的一次独处变成梦境在时昀眼前上演,他蓦地想明白,任何人想要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不过是变换着法子去求她心情好时的怜悯施舍,而她永远高高在上。
但他总是守着自己那点脆弱的自尊心,以为自己站得足够高,就不会矮她一头。
倘若他认清自己,主动伏低呢?
可她总是风风火火,从不给他留半点游移纠结的时间。
她那两名侍女回来了,她也准备走了。
她同她们约定的时间到了,赏给他的时限也到了。
门再次合上,只不过这次被关在这四方天地等待审讯的是他。
他立刻站起身,去开门,逃离此地——
门外,她坐在水边,像一朵照影自怜的芙蓉花。天光倾泄在她身上,如神女降世。
她察觉到他推门的动静,同时转头,刚好与他对视。
她朝他走来,洒脱地笑:“我和时公子还是有缘无分。你稍候片刻,我已吩咐人安排马车送你回住处。”
睡梦中的时昀意识到他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一幕,极力阻止,拼命想要开口解释。
但梦里的他什么也说不出,一如六年之前。
“时公子在上京并无根基,之后入朝做官麻烦怕是不少。”
“而我此前从未来过上京,空有爹娘给的身份,在上京也没什么可信任的深交。”
“这样,我和时公子交个朋友,以后也可帮衬着些……”
朋友……
不,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