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第一次见程子秋时的模样。
昔日,只一眼,姜芷便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宁静的深海,甘愿沉沦。
此后那人便成了她眼里的朱砂痣,心头肉,再也看不见旁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影子被烛火拉成细细长条。
姜芷心头一颤。
他终于肯来见她了?
姜芷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对方却先开了口。
“六公主,别来无恙啊。”
那不是程子秋的声音!
姜芷不自觉地颤动了下身子,好半晌后才起身朝门口走去。
屋子中央一共站着三人,除了两个宫人外,另一男子身着华服,头戴玉冠,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威慑。
仔细看去,男子的五官模样竟与程子秋有四五分相似。
姜芷想起来了!
她在皇城被破那日见过这人。他是翊国二皇子,也就是程子秋的哥哥,程影川。
姜芷目光一沉,问:“你来做什么?”
“我今日是奉太子的口谕,送公主殿下一程的。”
“送我.....”话音未落,姜芷目光缓缓落在身后宫人手中那一道刺眼的荧白上,顿时明白了一切。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程影川又道:“太子念及你曾于他有恩,特意保全六公主一份体面。”
姜芷忽然弯下身子大笑,笑得眼角沁出了泪,“究竟是保全我的体面,还是保全他程子秋自己的体面?”
对方微敛眼眸,没有回答。
姜芷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问:“程子秋呢?他害我至此,竟连杀我都不敢亲自前来吗?”
“太子事多,这等小事自然有我等替他分忧。”程影川冷哼,“不过太子的确有一句话要带给六公主。”
程影川冰锥子般地目光睇了她一眼,“太子殿下祝六公主一路好走,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可别再这般轻信旁人了。”
屋内沉默许久。外头天光被逐渐厚重的云层遮挡,屋子又再次暗了下来。
就在程影川忍不住催促的时候,姜芷终于开口。
“东西留下,人都出去。”
程影川站着没动。姜芷又道:“放心,我会让你如意的。”
得了话,对方倒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去。
姜芷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双腿像是被钉住,无法朝着那抹白绫挪动一步。
她忽然想起在认识程子秋的三年里,这竟然是他送给她的第一样东西。
还记得有一次她生辰,瞧见程子秋桌上被悉心装在木盒里的荷包,便自以为那是送给她的生辰礼,于是她欢欢喜喜地将东西挂在身上。
可当程子秋看见她腰间时,眼里划过明显的惊愕和责备。
这一刻她才明白是她误会了。
她有些尴尬地将荷包取下,局促道:“对不起,我以为这是给我的。”
大抵是程子秋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恢复成了她熟悉的谦谦君子模样,解释道:“此物粗鄙,能得公主青眼本因双手奉上才是,只是此乃亡母遗物,实在不好赠予他人。望公主殿下见谅。”
“不打紧,我明白的。”姜芷摆摆手。
程子秋难得对她展露笑颜,道:“臣现在这副样子,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殿下。待日后......必定送殿下更好的。“
“好!”姜芷笑道。
她素来是极好哄的,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所谓“更好的”竟是这个。
一尺白绫。
甚至还美其名曰给她一个体面。
何其可笑!
“你想要体面,想要留个好名声?”姜芷伸手摸上白绫,冰凉的触感顿时从中间蔓延至全身,“我偏偏不让你如意!”
说完,姜芷取下发间的金簪。
簪子是母亲在赐婚前一夜送给她。
那时,姜芷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姑娘。一想到日后就能与程子秋成为夫妻,她高兴得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可第二日,她等来的并不是赐婚的圣旨,而是翊军攻破皇城的噩耗。
姜芷紧紧握住簪子,发狠地朝着脖颈间刺去。
鲜血霎时溅落在白绫上,如开在冬雪里的朵朵红梅,妖艳刺目。
喷涌而出的鲜血划过脖颈间的皮肤,几乎将衣襟都染成了红色
姜芷甚至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身体便因大量失血而变得麻木冰凉。
好冷,她好冷.....
姜芷好像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着急忙慌地从门外走来。
那人将她轻轻柔柔地护在怀里,叫她温暖安心。
姜芷忽然想起儿时生病的时候,母后也会这样整晚整晚地抱着她,口中轻哼歌谣,哄她入睡。
是母后吗?
是母后来接她了?
那柔软的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额头。
“母后原本不指望你嫁什么高门显贵,只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一生顺遂。可现在母后想通了。好不好的,外人哪里知道,日子终究是你们两个人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然你只求一人心,母后也就不再逼你了,只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泪水混合着鲜血,彻底模糊了姜芷的双眼。她抬起手想要抓住眼前那一点虚无,“母后,我后悔了。”
昭后的声音里满是疼爱,“我家岐岐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当得最好的郎君,疼你,敬你,爱你。”
“母后,儿臣错了!”姜芷埋在对方怀里,泣不成声,“儿臣悔不当初!母后你别走,你们都别走......”
一道惊雷划过,将深幽的黑夜撕开一道口子。不多时,屋外又下起了雨,雨水打在檐上溅起层层白雾。
大昭四十六年国破,新皇登基,取国号翊。
同年,前朝姜氏,全族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