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好,我是89号技师,很高兴为您服务。”技师提着小箱子出现在门口,坐在轮椅上鞠了一躬。
“我是残疾人,但手是好的,按摩的力度不受影响,如果您介意的话,我可以请前台帮您安排其他技师。”他熟练地说着词,显然这种情况已经出现无数次了,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
“不用,就你吧。”张二冬躺在按摩椅上,反正他只是来缓解腿部疲劳,没什么挑的。今天开了台12小时的手术,站得他没了半条老命。
眼前的按摩技师点点头,转着轮椅进来了。
他用手掌托住轮圈一下下往前推,五指虽看起来是握住的,但好似并非能完全使劲。
张二冬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天生牛马打工圣体,本来是想换个环境放松心情,谁知点了个技师,还刚好撞他专业上。
张二冬瞥了一眼,大概判断出他的损伤平面,缓缓道:“还说手没影响呢。”
“要不我先给您捏捏?力度小了您就换,不给您算时长。”技师连忙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生怕丢了这单。
说完他托起张二冬的小腿,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按揉着他的筋膜。
谁想他力气竟这么大,张二冬感到一阵酸爽,差点没喊出来。
技师看出张二冬吃不住痛,手上收了力,又问道:“这个力度您觉得还行吗?”
张二冬点头,心里不住好奇,这人推轮椅都有点费力那样,怎么捏起腿来这么大力。
他坐起身认真看,才发现就这么会儿,那个技师已是满头大汗。
张二冬心里一酸,作为脊柱外科医生,听他这样的患者说“手是好的”,心里也知道再好能好到哪去?
手是残的,偏偏又做靠手吃饭的工作,注定会比常人吃力。
张二冬叹了口气,大家都是被生活推着往前跑罢了。
他看着那个按摩技师,还挺年轻的,二十几的模样,一表人才,确实可惜。
“你损伤平面在哪?有做过复建吗?”张二冬开口问,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否有些冒犯,说道,“不好意思,我是刚好是这方面的医生,职业病犯了别介意。”
“没事,没啥不能聊的,”技师小哥笑得洒脱,解释道,“本来是腰,前段时间不小心摔了下,现在应该往上了点,不知道具体到哪了。”
其实手也感觉不太灵敏。
当然这句陶也没说出口,毕竟关系到自己的饭碗。
“你没去看过?!”张二冬听到这句差点没跳起来。
“没看过,我得干活呢。”陶也边给他抹精油边说,“做这个,手停了饭也停了。”
“不怕您笑话,摔完那会我真是动弹不得,同事抬烤乳猪似的给我抬回家的,”他开玩笑道,大概是觉得客人对这个感兴趣,继续讲自己的故事,“那晚睡前,我让他们把药摆在床头。要是第二天睁眼,手还能动我就去上班。要是动不了了,我就吃掉那两瓶。”
“你一个人住?家里人呢?”张二冬觉得震惊,追问道。
陶也摇头,说:“爹娘知道我瘫了就跑了,不想把后半辈子砸在一残疾人身上。也是那会我才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
听他说完“爹娘跑了”这句,张二冬大脑瞬间一白,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他从医这些年,见过大大小小很多事,在道德和现实的单选题中,如何作答似乎都无法令人满意。
可要说最离谱的,8年前院里那起“富二代滑雪致残惨被养父母抛弃”的事总能排上前几名。
虽然不是张二冬手下的病人,但他记得很深。
从小养尊处优一小孩,年纪轻轻瘫了不说,还遇着这么一个事,放谁身上都要疯。
可那孩子没哭没闹,他边积极复健边备战高考,还承诺自己考完试就去打工,把医药费结了。
只是张二冬值夜班时,偶尔忙里偷闲去天台抽一根,就看他一个人在那拉大提琴。
才知道,原来那小孩不是真的什么神人,只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自个给自己舔伤口,也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当时还感慨,如此强大坚韧的内核,这孩子此后必成大器。
但他没想到,自己再一次见到他,竟是8年后的足浴店……
“我们曾经见过,在三院。”张二冬继续说,“你主治医师姓李。”
陶也愣住,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8年前他刚受伤那会,就是在三院治疗的。
那时他十七岁,不屈和抗争成为他年少青春的主旋律,他从来是好强的人,他不服,他要和老天斗到底。
命运给他使绊子,他便要跳上去,踩断它。他坚信“陶也”这两个字生来不凡,清高傲气,别人受不住的他能受,别人做不到的他能做。
只要他一直昂着头,没有谁能让他认输。
可现实远比他想象得更残酷,就像站在擂台上,当一拳重击打得他昏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紧接着一记扫腿,他被踹得直吐血,喉咙的血还没咳干净,后背又迎来一肘击……
他想站起来,可到最后却发现连活着喘气都是件费力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