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立打断:“好了,今天是皇后生辰,别说这些生生死死的事。”
他拉起我的手,朝我笑笑,尔后说:“这样吧,牧场交给镇国公府管理,他们两家本是姻亲,互相帮衬也不为过。金卿,怀东领着差事,你要幸苦点,每年的经营收成,要做得比之前好。”
金士荣得偿所愿,叩拜领旨。
走出中殿,我心中有些膈应:“那个…喜儿的大伯,你会不会放人呢?”
他携起我的手,我俩在雪地上走,他呵出一口气:“他们总有办法把人弄出来。对我来说,收回牧场最要紧。”
回到琼华宫,抱起手炉呆坐,上午的事隐隐如鲠在喉。韦伯林借口我的生日,给我送份大礼,再向中殿讨个人情。他们一定计划很久,而单立也默许了。刚才的大殿内,只有自己宛如毫不知情的道具娃娃。单立照例去羽林卫的营地操练半个时辰,接着也回到琼华宫。见我不悦,他就躺在榻上,翻看一本记录蹴鞠训练的册子。
喜儿从霞光殿返回,回禀晚间席宴的事,又将菜单递给我瞧。因为心中不悦的起因是元府,我叫住她,问道:“喜儿,当年你的大伯为何要杀人?”
她十分惊讶,一时哑口无言。
我转头笑道:“没事的,随便问问。今天早上几位大官人都为他求情,所以我好奇得不行。”
单立放下手中书册,而喜儿则跪下了。
女孩明净的脸庞被我搅浑了,她低头说:“娘娘,这件事要问祖父。我在深闺,并不知道内情。”
单立走过来,他说将元宵节的花灯挂起来,等天暗了就点上。
喜儿答是,见我没反应,立刻告退了。
等门关上,我轻嗤:“元大人退了,又好像没退。到处都有沾亲带故的人。”
他看着我生气,笑起来:“早知道不叫你去了。”
坐在镜子前努力描眉,平顺柔婉,别让眉峰太锐利。
单立抱住我,继续说:“你不想把牧场要回来?”
北庆牧场本来就属于南宫世家。
“哦?那你过去,叫得动铁佛饶家的任何一个吗?”
没话答。扭过身子,他的笑意更深,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身体,我的发髻都塌了。
“小冰,我也没去过牧场。自从河道开始,我就明白,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有人愿意帮你,也会索取一些东西,这算妥协吧,但结果未必不好。”
心中掠过一阵悸动。他这样述说人生体会,我猛地想起年少时,头枕着叔父的膝盖,听他讲述怡然自得的心事。明明是不同人不同的事,却并排浮现于眼前。我有些茫然,眼眶蓄起泪水。
单立大为不解,你怎么哭了。他是不懂女人曲折的心情,安慰的方式只有一种,低头贴着我的脖子,细细摩挲一圈,顺势就要抱我去榻上。天渐渐暗了,我怕母亲会早到,有些心慌意乱。早上的事全忘了,心里庆幸没人闯进来。
“我们一起去接母亲吧。”我笑道。
他推窗一瞧,花灯已经点亮了。他说他自己去接,我要梳头打扮,耽误太长时间。
元宵的花灯用彩娟做出各式模样,白芙蓉、红鲤鱼、飞雁穿云、寿桃露珠,烛心一点亮,遥遥垂挂于檐廊下。喜儿走上前,问我隔柱子挂一盏,是否够亮了。
那刻空气清香沁脾,我特别想问她:“听说郭将军想求娶,喜儿,你怎么不答应呢?”
今天提问都让她错愕,红烛摇摆于雪地,她又愣住了。
门口有人敲两记木板,我知道是母亲的车辇,连忙走至大门迎接。酒菜已布好,熏炉也点了香。单立却没跟来。老太太拍拍我的手,原来他半路被内官叫走了。
她仔细看我,笑道:“一会儿就回来的,别急。”
我便引人去看花灯,正巧星点夜空,雪漫苍枝,我挽住老太太的臂膀,将雪景一一指给她瞧。
喜儿与萍萍跟在后面,绕过一圈,她们一起喊,夜里太冷,还是进屋吧。
“陛下还没回来?”我叫来人查问。
崔流秀说:“工曹的褚大人在殿里,又气又急的,一时说不完呢。”
母亲便拉我至熏炉:“我们先暖手,等他回来再吃。正好你和我说说话。”
一定又要说早睡早起,按时用膳的老话了。我垂下头,乖乖等着教导。
“小冰,月初送来的大红枣,我吩咐她们熬粥给你喝的,你都吃了没有?”
吃了,玉嫂每日都煮银耳大枣,我吃得快吐了。
“傻孩子,”她搓着我的手心,“瞧你的手多凉。小衡王妃经年不孕,听了医嘱,常年吃大枣,如今才好的。我特地嘱咐你吃这些,首先对女子多有益处,若能有喜事那就更好。”
喜儿和萍萍都在一旁熏手呢,她这样说,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常夫人又说:“另有一件事,如今夜里当值的御医不能外诊么?从前都是不管的。”
我答道:“是的,只要当值,便不能外诊,省得宫门常开。母亲,若是夜里要人看诊,从宫里请去了,守门的还要等人回来。人人都这样做,成了惯例,夜间多不安全。”
母亲想一想,叹息道:“你说得也对。前天小衡王妃心痛气喘,恰巧李大夫在内宫,所以请不出来。王妃只信任李大人的,而且她身体弱,又拖着孩子。今后遇见这种事,不如通融一回,省得有人说我们不近人情。”
我微笑说:“若有人不满,请他们来琼华宫,我慢慢分析给人听。”
再说,王妃得的是矫情病,谁也治不好。
老夫人却摇摇头:“小冰,你还年轻,性子刚硬,不懂得大家好,才能自己好的道理。”
“单儿是从南岭回来的,在内城没有依傍。前桥阁新选的人,听说外臣们多有微词。如今内廷规范严苛,女眷又有申诉。不如咱们松泛一些,多恩赏多亲近,才有助于陛下稳固外朝。”
是这样么?单立会这样想?
常夫人转头问道:“喜儿萍萍,我说的有理吗?”
萍萍只会点头。喜儿见我凝滞的脸色,放缓了口吻:“因为之前内廷出过大事,娘娘才引以为戒的…太后说得也有道理。正好年关到了,不如恰当多封赏些,好好安抚调和众心。”
我接着笑道:“至于衡王府么…反正李御医年纪大了,不如请他回去养老。王妃如此看重他,这下我把整个人送过去,够窝心吧?”
眼见老夫人要规劝,我反按住她的手,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于是虚心说道:“听闻从前宫里常有饮茶会,请各府官眷来做客。是我疏忽了,来宫里半年多,也未请人聚过一次。我在宫里一叶障目,应该多听听外头的闲话,自己做得哪里不周到,才能及时改正。”
喜儿立刻笑道:“办茶会很好,彼此见面说话,才能消减误会。其实这件事,多半也是误会。我们家与衡王府毗邻多年,王妃胆小又嘴碎,但心是好的。可能某天顺嘴唠叨几句,给人传来传去,成了埋怨宫里的门禁。这并不是大事,太后与娘娘不要过虑。”
可母亲终究是不满意我对待内眷的态度。等单立踏雪归来,我们围坐在一处,她却不提这事了。单立看看我,问我们刚才聊什么。我顺势想告诉他,叫他来评评道理。可母亲坐在那头,轻轻吸入凛冽的空气,仿佛有些东西,此刻是不值一提的。
他已经很累,这些小事,没必要去烦扰他。心里居然升起这样的声音。抬头望着母亲,她是这样想的吧。她是这样爱自己孩子的。我完全不懂。从我认识单立起,心里的烦恼忧愁,就从未遮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