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住进九鹿没几天,邺城的四惟酒庄送到一个包裹。包裹是给我的,里面有四套夏季的薄衫,两盒封好的蜜饯,还有王珒的信。
“主人命我将信亲自交给殿下。衣服鞋袜是老夫人嘱咐交给公子和郭兄弟的。蜜饯是带给南宫姑娘的。小人明日午后再回,如有回信就顺路带走。”
如今王珒自诩下江王氏的子孙,邺城也无辖制他的人,短短几月,他已预备好在当地重振家业。邺城原是通商要地,南北货船川流不息,猜想他过得如鱼得水,连信纸上字都龙飞凤舞。
把蜜饯盒子放到小冰的妆台上。
“你跑到京都来,事先已经告诉他了?”
她正盘算找人给绵水夫人治病,没听出我的语气。
于是我挡住烛光,敲了敲指食盒:“他可真关心你。人刚到,吃的就送来了。”
这下她觉察异样,抬头瞅我的神情有些发愣,等回过神,眼波一转,仿佛我的气闷根本不值一哂。
“殿下,我人在这里。你却在胡思乱想。”
“我怕你们两个通信太勤,又将我诓去第二个万家庄。若再有以命相搏的场景,三小姐预备什么时候相告?”
她在铜镜中注视我的眼睛,慢慢放下手里的笔。
“小冰,要是运气差一点。我早就死了。”
她转身站起来。虽然我近在咫尺,可她离我的距离总是飘忽不定。刚才的问题又让我们回到阴霾的雪天。我把她的头按在胸口,用力过猛,她的发髻都散了。她不挣扎也不反抗,直到感觉她身体的暖意,我才慢慢松手。
可她依然依偎在我胸口,掌心传递坦诚的温度:“去年冬天,我偶然得知邺城的王琮将军和万家庄的关系,而储君也身在邺城。于是小叔叔同我说,不如来邺城找找机会。我并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雪巢冤死的那些人一直是中殿的心病,也是宣和朝的隐患。我心想,储君总要找个机会回京都,他的处境与中殿水火不容。如果能见到他,再给他送件大礼,助他早日登位,那他也许会帮我…”
我扳过她的脸。她的胆子实在太大。如果遇到不是我…而王珒居然唆使她做如此危险的事。
“这就是我去邺城的原因。殿下曾说过,我在利用你。如果那是利用,我也无可辩解。”
这比利用更为用心险恶。一个女人去给一个男人送礼,还想鼓噪弑君篡位。
“今后不准再给王珒写信。”气愤至极,我早晚要杀掉他。
荧荧烛火,她的身上跳动着某种决心。从她赶到邺城,众目睽睽之下轻歌曼舞,她早做好玉石俱焚的决心。两年来积攒的怒火无处发泄,使她变得疯狂又危险。
“小冰,即使心里的伤痛不能愈合,你也要珍惜自己。你身边还有亲人,就算你不在乎我,还有你的姐姐。”
“不是的,”她焦急地跺脚,蓬松凌乱的发丝随时能烧起来,“万家庄是意料之外的事。为什么你和姐姐都不相信我呢?她觉得我害了巾花;你又觉得我想害你。”
她不至于故意害我。我抚摸她的脸颊,让她明白我相信她。脖子上的旧伤已经好了,自然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抬起头,勾住我的脖子。
“我不会再这么做,所以才把一切告诉你。要是不在乎你,我就不会来了。”
暖风吹在脸上,微光将她的身形勾勒得十分清晰。这间屋子总弥散着荷叶菱角香。她的脖颈和头发也散着同样的香气。心旌摇荡,我的手心都出汗了。已过日暮时分,我该回自己屋里去。
握住拳头,低头问她:“你告诉我这些,凭什么认为我会原谅你?”
她放下双手,离开我几步远:“并不敢指望殿下的原谅。只是你能帮忙万家伯伯,把他的女儿送回家去,也能帮帮我,让我回到本家去磕三记头。万伯伯说过,殿下是个实心肠的好孩子…”
她带走的气息让我失落不已,我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小冰…”我唤一声,她止住声音,不知谁的心在悸动,我两步上前,将她抱到卧床上。
我不是好孩子,也不是正人君子。意识到心爱的女子随时会转身离去,我立刻扑向猎物,将她禁锢在自己管辖范围。
“小冰…”又唤一声。她看清我的神色,朝后畏缩一下。昏黄的光将她衬托得水灵灵的,我忍不住咬下去。
这是我头一次同女子亲昵,双眼通红,举止笨拙。小冰很柔顺地躺着,如同我刚才质问她那样,她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偶尔用拳头抵住我的胸膛,我意识到什么,克制自己不要那么粗鲁。
“这是什么?”喘着气,稍微恢复理智。我发觉她的身上有几道刀疤,浅色的,锁骨下有一道很显眼。
她连忙拉过棉被遮住。
“谁干的?”
她养在深闺,谁会用利刃刺她。更奇怪的是那些刀痕的位置并不致命。
“就是那年在海上。你的皇叔命人来杀我。”
我也猜到了。摩挲着刀疤,过往听说的种种片段连成一片,突然猜到答案。
“是王珒刺的?”
她点点头。成安侯父子奉旨执行公务,王珒手下留情,她才辗转活了下来。他将她送到青川手里,不得不隐姓埋名苟活。所以,对于摆脱皇叔的桎梏,他和她一样热心。
我握住她的下巴,缠着她又温存好久。纵然无关男女之情,可此刻没必要存在另一个男人。
“小冰,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她也喘着气,目光迷离:“什么事啊?”
我一直想知道,皇叔为何突然对南宫世家下手,并且毫不留情面。纵观世家上下,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
她将我搂得更紧,指甲在我的背脊抠唆。
“你怎么不去问他呢?”她垂下目光,“你是储君,早晚会知道。”
第二天是送万小姐的棺柩归家的日子。我醒得迟了,窗外已有人声喧哗。心知不妙,我没在自己屋里,郭池找不到人,一定打点众人到处搜寻。刚穿好衣服,屋外就有人叩门。
小冰还迷迷糊糊的,我告诉她今天早上要去送行。她点点头,翻身朝里又睡着了。掀开半樘门,屋外只有郭池一人。松了口气,等走出房门,乔叔叔正等在门口。
郭池一副料事如神的得意样,两手抱胸,拿眼角瞟我。乔叔叔却真的很生气,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柳家武馆的人快要出发,他们都在山门口等我。
“那走吧。”理好衣领,跨上马,乔叔叔在离我稍远的地方独自前行。
郭池却靠得很近:“公子,你该尽快告诉老夫人娶媳妇的事。不然她可要生气的。”
我对前方说:“应该先告诉青川姑娘,请她同意后,再向南宫家下聘。”
乔叔叔未有反应。他的心情与我完全不一样。马不停蹄赶到山门口,王琮给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洒了几滴泪,我都觉得他情深意重。
“你们几个不送吗?”我问柳教头。他们跟随大宝一同上京,这几月也住在山庄,已经同我们混得很熟。
柳教头说他得留下照顾大宝。
“这七八人跟车足够了,殿下还派人护卫,我们感激不尽。”
王琮又凑过来,絮絮叨叨嘱咐许多话。主要让岳父见到女儿少哭,又说等秋收后他再去万家庄走一趟。
柳教头就说:“庄子地大人少,殿下和各位兄弟可随时来作客。主母炖的蹄膀最香,等到秋天配壶暖酒,我们武馆都来作陪。好好谢谢殿下的恩情。”
我笑道:“万夫人瞧着凶悍,原来如此好客。”
柳教头自然知道本家小姐的脾气,也笑道:“他们夫妻一体,既是老爷的恩人,也是她的恩人。殿下不要被她的气势唬住,其实我家主母心肠很好。”
王琮又命人带些土产回去,又有一番闲聊耗去许多时间。接近午时才从山门口回来,走至山庄地界,我想找乔叔叔去小溪地练套拳法,还未开口,远处跑来一骑兵,扬起一阵土。
“公子,”这些人多数从邺城抽调,他们习惯这么喊我,“公子,住在娄小爷屋子里的那位姑娘,她好像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我蹬一记马腿就往回赶,赶到庄园入口已是一头汗,迎面撞上镇国公府来的金士荣。没心情招呼他,径直往小冰的屋子冲过去。
前后左后一巡视,屋顶的瓦片被揭走,露出一个四方口。妆台上的香粉盒翻了个。屋里没有其它变化。小冰坐在妆台前,就这样悄无声息被劫走。谁有这么大能耐?
怒气冲冲瞪着报信的守卫,他们直接后退几步。
郭池连忙说:“别激动,一慌更找不到人了。”
我说,把庄子里养的狗牵来。吩咐官道上安置的散兵全部过来找人。
郭池犹豫了片刻,乔叔叔则直接说此举不妥。
披上护肩,我预备自己去吩咐。金士荣却缩头缩脑挨过来,他提着两只长耳兔,兔子活蹦乱跳地蹬腿。
王琮推他一下:“喂,你是谁?”
金士荣旋即把兔子塞给他,几步走至我面前,笑道:“殿下莫着急,借一步说话。”
他知道小冰去哪了。我一手将他推至墙角,跟提兔子似得把他提起来。
“殿下,”他支着脖子涨红脸,“小娘子多半被陛下找人带走了。”
“胡说,皇叔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
“是真的,我刚进来的时候,遇见衣卓芳的马队。他可不是中殿的人嘛。”
乔叔叔按住我的臂膀,金士荣掉下来,蹲在地上喘气。
王琮踢一踢他:“那你怎么不叫唤?庄园上下都是我们的人。敢进来抢人,就不能让他们出去。”
金士荣瞥他一眼:“哎哟,我的大兄弟。衣卓芳是陛下的亲信,我是什么东西。我敢叫唤?还要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