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禧三年我刚到琼华宫的那个春天,侧宫的常夫人生了一个男孩。虽然陛下很高兴得到一个健康的男婴,但生养孩子通常都是女人操心的事,他高兴几天就不在意了。更何况那几年同西州打仗,雄心勃勃的镇国公客死异乡,合宫上下都过得沉闷沮丧。于是男孩有什么磕碰或者病痛,只有他的生母和善心的皇后会真正关心。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听了那些油滑老宫人的闲话,自然不喜欢侧宫里的那个孩子。他的存在是对皇后地位的威胁。常夫人抱着孩子来请安时,我在宫门口摆足了南宫大小姐的款。而且那孩子精力旺盛,刚学会走路,就和小马驹一样满宫乱跑,把前朝收藏的几套瓷器打个稀巴烂。可皇后很喜欢这个小东西,给他做鞋又教他认字,后来几年她的身体很衰弱,可是孩子发高烧的时候,她依然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皇后去世后,我很快出宫了,从没想过会和那个横冲直撞的男孩再有什么交集。可是世事多么奇妙,多年之后再次遇见他,其实我们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在流窜暗箭的杀伐现场,我竟然会不顾安危站在他的身旁。而那个长大后的男孩,面对汹涌的杀意,竟然还会伸手救我。
确实太危险,我摸着自己的腹部,小花和小冰都埋怨我的鲁莽,小冰都不和我说话了。我无法与她明说内心复杂的情绪,除了想维护男孩的性命外,对于羽林卫或者长丰的作为,我感到失望极了。如果镇国公的英魂还未散去,如果皇后还活着,他们该有多么伤心。
单立长得不像他的父亲,他同挂在皇城宗室祠堂内几幅画像倒有些类似,铁麒麟王朝的几位英主浓眉长须,不修边幅。他身上有不少旧日伤痕,睡得很不安稳,间隔半个时辰就惊醒,迷迷糊糊瞅着坐在床前的人,会下意识地喃喃喊道:“走啊,一起回家。”
一夜过去,晨曦微露,他终于醒了。幸好那两支箭都没伤到血脉,一定是他的先祖在保佑他。他在宁静的晨光中睁开眼,恍惚之间又是那个在侧宫中捣蛋受伤的孩子,只是如今他长大了。
小冰一直在照顾他。她对于那支差点要射入我身体内的箭心有余悸。
“你想洗把脸么?”她发觉他醒了,但是包扎后的伤口折腾得他挺难受,连忙按住他起伏的肩膀,“别乱动,把伤口扯开更吃苦头。你已经闹腾一晚上了。”
她倒了一壶煮沸的热水,把毛巾浸得热腾腾的,然后用通红的十指绞干。单立的下巴上全是胡渣,她小心擦着,就如给花猫洗脸一样。
“这样舒服吗?”她又把毛巾绞了一遍。湿润的水蒸汽和温热的熨帖自然让病人很舒服,他满意点点头。
男孩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自然到我都不好说什么。
“青川姑娘,你也在阿?”他发现屋子里不止他们两个,装作担忧地说:“其实这些伤不算什么,倒是姑娘的身体要紧,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又好气又好笑,整夜我都被命令在一旁休息,什么忙也没帮上。如今他睁开眼,又叫我去休息。
小冰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不过她是发自肺腑,她有些埋怨地看着仰慕她的男孩。
“姐姐为了殿下,连生死安危也不顾。她忘了她有家,还有一个可怜的妹妹。若她有任何损伤,她的妹妹只能赴黄泉去和先人请罪了。”
单立见她说得如此严重,立刻要坐起来。我连忙朝他摇头:“别理她,她吓坏了,所以胡言乱语。”
男孩回味刚才的话,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望着她,无奈地微笑,他用温厚的大掌裹住她微颤的手指,又看着她忙碌一夜后苍白的脸颊,依然什么都没说。
静默一阵后,他问其他人去哪了。我告诉他,郭将军在休息,乔叔叔带人去找布秦通,其他人都留在石堡里。
“这次令你们卷入我和皇叔之间的矛盾,真的非常抱歉,”他对我说,“中丘武职从来都从布衣寒士选拔,为的就是不涉朝事纷争。只是…事出意外,等老乔回来,我会和他商议一下。我想亲自北上京都,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同行。”
我有些惊讶。
“青姑娘,”他又说,“我知道皇叔在收编西北大营,伏波将军年迈又受困于京都,你的乔叔叔独木难支大厦,又在万家庄同羽林卫翻脸。此时此刻,你们的处境同我一样危险。身处漩涡中心,退避是最次的选择。对于我是这样,对于乔将军也是这样。”
我并不全然明白,自从去了邺城,又莫名其妙被带到万家庄,危险就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头昏沉沉的,这个冬天过得如此复杂。突然单立又问:“那个四惟酒庄的王珒呢?他在哪里?”
我差点忘记他。天已亮得通透,储君的身体已无大恙,心中大石落地,昨日看见王珒的惊讶与疑问瞬间冒出来。我瞪着小冰,昨天我就想问她,有千百个问题想要质问她。
“他说他来到邺城是为效力于我,”储君疑惑地说,“皇叔尚处正位,他居然带着府兵公然对抗羽林卫。”
他命人叫王珒过来。门一打开,王珒已经等在门口。
储君依然握着身旁女子的手,他没料到来人已迫不及待等待谒见。
“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下。”他遣开我们,同时示意外男先等一等。
“姐姐,”小冰拉住我激动的身体,“我累得很,你陪我回去解解乏吧。”
王珒居然装作不认识我,低眉顺眼垂着头,他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我用突然冒出的巨大臂力拉住小冰:“你跟我过来。”怒气冲冲横走几步,到了中庭空地,正巧乔叔叔带着抓住的人回来。
“宝贝,快看那是我逮住的人。”小花快活地蹦到我们面前,他也跟去抓人了,他说要为姐姐报仇。
布秦通是个身材练得很匀称的中年男子,他常年有恃无恐,练就了一副更好的心态,斜睨一眼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的画面,就无赖笑道:“老乔,你走到这步田地,就和儿子女儿在一起多聚几日吧。”
我想起刚才储君的话,没由来地更恐惧。
虎叔叔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使绑着他,也不会逞口舌之快。
“西北大营从无二心,此行所作所为,实属情非得已。我自会去京都请罪,要杀要剐由中殿定夺。”
布秦通摇晃着脑袋,吐了一句:“傻冒。”
小花火了,一把揪住他的脖颈:“还没尝够小爷的拳头。”他作势挥起拳头,立刻被虎叔叔制止。他依然不甘心,望着给人拖走的羽林卫左督领,笑哈哈地喊道:“一会儿再来教训你。”
“姐姐,我一定揍到他不能说话,给你出出气。”
我生气地说:“你多大年纪了?做事颠三倒四。爷姥病得糊涂,我们在此地又孤立无援,你只会起哄添乱。乔叔叔为保护我们,把羽林卫和中殿都得罪了,他若回到京都必然生死未卜。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做一回伏波将军的嫡孙,爷姥为屈家挣了半辈子的气,到了你那儿都散了。”
小花挨了训,又和小时候那样无措地搓手。
“姐姐…”他拉扯我的袖子,“别生气,小心身体。”
他又和小狗一样朝旁边使眼色,叫小冰替他求情。我想起来,身旁还有一个更不省心的。
“跑了一晚上,一身都是土,”我叹口气,“快去洗洗换身衣服,另外,要和乔叔叔道谢。”
他撅着嘴,不情不愿,说他老早谢过了。而乔三虎宽大的心胸自然不需要他来感谢,对于他而言,小花和乔铮无异,都是他的孩子。
于是孩子又粘住小冰,要她帮他洗头换衣服。我瞥见一晃而过的眼神,那位秉性宽厚的将军并不喜欢立在阴影中的沉默女子。挡开屈巾花的胡搅蛮缠,我把小冰单独带走了。
王珒居然养了那么多府兵,个个如喂饱的硕鼠在万家庄乱窜。我刚关上门,小冰就顺势抱住我的腰跪下,她早猜到我在怀疑什么。
“姐姐,是我叫小叔叔带兵来救我们的,”她用软软的身段靠着我僵硬的身体,“这一年来他给我写过几封信,告诉我他在哪处谋划营生。这次情势危急,为了你的安全,我才叫他来的。”
这一年来你们一直有联络,你一次也没告诉我。
“他只是说些外面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垂着头。
外面发生的事,难道他是写游记给你看吗?王珒可不是有闲情逸致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有王珒,他想干什么?他居然跑到邺城开了个酒庄,而且储君是认识他的。
我突然想到几个月前,面前的女子极力怂恿小花出来游玩。
“你来邺城,也是他的主意吧?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我还不算笨,她心虚地紧紧抱住我,我猜得八九不离十。其实并不需要她这样来乞求我的原谅,我是她的姐姐,只希望她能对我坦诚相待。我以为她是真心嫁给小花,想留在朔方与我过宁静的生活,所以才力排众议,张罗这桩婚事。如今换来的却是我们一家身陷囹圄。
她依然飘着游离不定的眼神。
“姐姐,我已经写信给姐夫了,他会来接你回去。你们不会有危险的。”
我惊讶道:“谁让你写信给他的?什么时候写的?”
她委屈地说:“那天在官道上知道你有了身孕,我可吓坏了。所以写信给小叔叔的同时,也写给姐夫了。”
我仔细辩解她的话,那天在出发的官道上,她就写信去和他们求救了,怪不得我悄悄告诉她自己可能有孕,她满脸忧惧。她早就预测到我们在万家庄会有危险。
“姐姐,”迷乱中她抓住我的心事,“储君与中殿根本水火不容,就如炮仗那样,有点火星子就能引燃。他们早晚会打起来。”她换了口吻,仿佛要用铁印把我迷乱的心事封住,“可这些与咱们不相干,等到姐夫把你接回去,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南宫家很久没有喜事了,叔父和小月泉下有知,他们一定很高兴。”
我怔怔看着她,她说到最后一句时,亮晶晶的眼眸多么热忱。我闭上眼睛,重重吸了口气。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意识到面前的女子根本不在我的掌控之内。
她又飘忽着眼神:“我如何会知道。姐姐把花郎接回去吧,他留在这里只会坏事。至于乔叔叔,如果他同意和储君一起北上,是福是祸,自有他的结局。”
“那么你呢?你是跟王珒走,还是跟储君北上?”
她有些困惑于我的问题,抬头说道:“我自然跟着姐姐,我想看着孩子出生。”
“好。”我眼里涌起热泪,在她内心总有一部分是属于小仓山上的小冰,我愿意接纳她片刻的真诚。
两天后储君就能下床行走了。这两天小冰一直陪着他,我知晓她的心意,她这么殷勤是为了报答他救我的恩情。可是储君不知道,更糟糕的是,屈巾花也不知道。
“有完没完?我忍了两天了,看在他救过姐姐的份上。”小爷大声嚷嚷,“凭什么让我的女人去给他端茶递水。”
那时院子里正巧没有人,我又拦不住他的蛮力,他立即冲到储君的屋子去踹门。我私心计较着,如果单立已经好了,那么小冰的确不用再去,没必要让那个男孩加深他的误解。
“青姑娘,”王珒走到我身旁,他突然冒出来的,也望着远处被踹开的门,“原来储君是个不错的人,本来我还担心三小姐命运多舛。”
我不想和他说话,就当我们不认识。没一会巾花拽着小冰的胳膊出来了,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王珒眯起眼睛,扬起奇怪的笑容:“我忘了令弟也迷恋三小姐,这门亲事结得挺仓促。”
我回头呛他:“你会不知道?你和小冰每月都有往来信件,她做的多少事是你教她的?”
王珒一点也不想分辨:“我可教不了她。”
“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我警告他,“你别再写信给她。我不愿小冰再去京都卷入任何纷争,南宫家经不起折腾了。”
他收回视线,有点认真地瞧着我:“你要带她回去?告诉储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