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我当然知道小冰瞒了我不少事。
“不要怪她,”我对他说,“你只要治好她就行了。我母家的事,不会连累你的。”
那时他做了个表情,仿佛在嘲笑连累二字。是啊,我们是夫妻,早就捆绑在一起。爷姥被困在京都,虎叔叔疲于奔命,每隔一季上京述职。更令人担忧的,是大营里的武官轮替。熟悉的面孔被调走,掌马的小司监都换走了,谁都会心有戚戚焉。
“能不危险吗?又是贵戚又是兵权。”他斜着眼珠子看我,“沾着哪件事,都够人发愁的。你还不愿嫁给我呢,跑了那么远。要不是老乔逼着我,我也不愿娶啊。”
焦虑的心境又挨了一拳,我火冒三丈。忍住脾气,不能现在吵架,要是他拂袖而去,小冰怎么办。千难万难地忍住,表情一定很怪异。不然他怎么一副可心可乐的模样。
在那段每日都要写一篇行文报备的岁月里,我俩莫名其妙熟悉了许多。真奇怪,从前那个拖着两行鼻涕的小男孩,如今会提醒我,要多写夫妻恩爱的事,少提去京都探望爷姥。我自然明白,很有默契地一笑。转念一想,几个月前,我们分明如陌生人那样冷漠。
他灵机一动,把王珒编入大营军医小官的名录里,这样人们不会怀疑他的身份,更何况他的脸毁了半边,同从前完全不同。可王珒根本不领情,他说朔方很安全,不会有人在这里找他。他在竹节镇占了一间铺子,做起米酒买卖,同河西的商旅打得火热,丝毫不觉得身份会被识破。
“很简单嘛,”他同我解释,“普通人九死一生后,总是去找最亲的人。就像三小姐来找你一样。可这里没有我的亲人,我从未踏足过这片土地。所以陛下不会在这里暗布眼线找寻我。”
“那你也不用那么张扬,”乔铮气得说,“我同别人说你是治骨伤的小官,你却在大街上卖酒。你还霸占别人的铺子,付了中间小隔间的租金,却占前后两片大屋。酒桶堆到书院的墙下,那边的孩子闹得读不了书,你就挑唆他们给你做小工。竹节镇是个清净地方,你少去那儿使坏,赚那种昧心钱。”
王珒没有否认。他的伤痊愈后,带着疤痕的脸成了真正的面目可憎。乔铮很讨厌他,说他具备中原人特有的气质,狡猾又贪婪。他一心想要赶走他。可毕竟是他救了小冰,没有他的话,小冰也会沉在海里。
“哼!他会这么好心…”另一个男人说,“咱们还没弄清楚子丑寅卯呢,你可别掏心掏肺的。不过,你那个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
有时我感觉小冰并不真正信任我,除了换药和喂饭,她很少同我说心事。她同王珒的话反而多些,不过令我更担心。他俩埋着灰暗的额头,不知在低声谈论什么。然后,小冰会抬起眼睛,抓住王珒的胳臂,反复地恳求他一件事。我听不清她的话,可是她的眼神着实令人难受。那时我会推门而入,她发觉我来了,就不再说话。
我已经不只一次撞见这样的场景。她没有完全康复的时候,王珒只是敷衍安慰她。到了宣和八年的新春,屋外积攒了厚厚的冰层。两个男人扎了一架雪橇,载着我们姐妹俩在雪地上滑了几圈。她迎着风,露出浅浅的笑容。后来雪橇翻了个,我俩埋在雪堆里。我把她拉出来的时候,她搓着我的手说,她不冷。
后来王珒就不再敷衍安慰她,他对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也消失了,先前的大半年里,他的确对她出奇的耐心。过完正月的一天,阳光很暖和,我准备给小冰晒晒被褥,推门而入的时候,又看见同样的场景。她紧紧攥着王珒的衣袖,用发病时那种癫狂的眼神,要求他做什么。王珒正是进退两难,见我进来,顿时松了口气。
小冰很恼怒,脸颊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没有理我,独自陷入角落的阴影,把大片阳光拒于身外。王珒则一脸无奈,朝我寒暄两句就要离开。这时,小冰明显不愿让他走。
她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小叔叔,我以为我们目标一致呢。”
王珒调过头:“别把你的和我的混为一谈。”
小冰突然朝我求救:“青川姐姐,你说害死叔父和小月的凶杀该不该杀?他都不肯帮帮我。”她指着王珒,又说:“亏你千辛万苦救了他,他一点都不感恩,忘恩负义的小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连自己的父亲都忘了呢。”
我脚底的血液瞬间冲到了脑门。他们不是因为沉船才死的?
王珒被她戳着脊梁骨数落,也激动地说:“对啊,你早该告诉你姐姐,把她弄得跟你一样。反正你们有西北大营撑腰,可以满世界去搜罗。最好把人送你到面前,让你亲手拨皮拆骨,这样你就满意了。”
我抓住小冰的肩膀。她则瞪着王珒,大口大口吸气。
到底是谁害死他们的?小冰,你可不能瞒着我。
王珒缓和心绪后,又问她:“怎么不说啊?青川姑娘可不像你那么脆弱。你也可以问问她,你赖以维生的家族还在不在?如今你能仰仗什么?你以为,那棵照拂安稳人生的擎天大树还在吗?这几个月你都闭眼养病,外面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
那时,小冰的脸上闪过深受震动的表情,她仿佛遗忘了什么,又瞬间要拾起来。
“你闭嘴。”我朝王珒斥责,“你们两个瞒着我那么要紧的事,现在谁也没资格埋怨谁。”
小冰突然坐下来。她坐下来时,深沉的重量让四周沉淀许久的飞絮都扬起来;而王珒也理顺了气,告诉我,他要离开朔方了。
“我是来道别的,”他说,“三小姐已经好了。我看没过多久,她就能回过神来,知道什么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他是说给她听的。
“小冰,”我抱住她,哭道:“把一切告诉姐姐,我会帮你分担的。”
她看着我,以她独有的领悟力说道:“我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姐姐不必惊慌。”
她的语气很温柔,目光也很温柔。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时王珒却走回她的身旁,展开乔铮最讨厌的表情,眯着眼睛,浮起嘲弄的笑意。他对她说:“其实三小姐说得没错,我和你目标一致,只是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即使你能找到他,你能把他怎么样,最后还是两败俱伤。这个世界不会聆听弱者的痛苦与呐喊。等你重新回到人间的游戏,掌握生杀大权,自然会有人把你痛恨的人送到面前。到时候,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王珒在教她什么东西?我支着眼神让他别说了。既然他要走,就走得远一点吧。幸好小冰没有理会,她坐在那里都不动弹。
“无论如何,还是感谢你救了我的妹妹。”我在黄昏时分的小路上与他道别,那刻的斜阳有点暧昧,“其实我们与成安侯府萍水相逢,你的舍命相救真的让我意外。”
“哦…”他好像没那么多感触,“这不是应该的麽?”
“你还特地留在这里,等待小冰康复。”我总觉得奇怪,男人可不会无缘无故这么付出,更何况是王珒这样的人。
“那是自然。”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整晚没睡着的话,“毕竟她身上的刀口,都是我扎的。我总要心怀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