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回过头,撵我出去了。他要和他的父亲独处一会儿,而我在门外等他。
他说小月和我是家族的未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把手放在树干上,摸到坚实的树皮。那天在石洞里,在那个隐秘的洞穴里,他把家族起始的故事也告诉我了。他还说过,这个故事,是传承给家族继承人的。比如他的父亲,就告诉了他和他的妹妹。我并未细想过这件事的涵义,他把我当作继承人有点不合常理,我毕竟来自很远的旁系,而且又是个女孩。
当我仰望着这棵参天大树,猜想究竟是什么让它屹立百年,叔父从祠堂出来了。
“小冰,你觉得血缘对一个人有什么影响?”在我困惑的时候,他又问了更深奥的问题,“比如娄夫人是我的堂妹,可她一直嫉妒云罗,与我更不投契。而绵水夫人是南宫氏收养的,与我们本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却是最疼爱晚辈的姑母。所以,你觉得血缘究竟能决定什么?”
我张大嘴,一时回答不上来。
“想不到吧。我的祖父曾在北方募集羚羊,在草原上收养了一个女孩。他把她带回家,同他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女孩性情豪爽,嫁给军旅之人,年轻时同丈夫南征北战。后来先帝赐了镇国公的爵位给她的丈夫,而她自己则要了绵水夫人这个封号,因为祖父是在绵水捡到她的,那里就是她的故乡。她从不吝啬告诉世人,自己不是南宫家的血脉,可她是我和云罗的姑妈,是父亲的妹妹,是你们所有小辈的姑奶奶;她是镇国公的遗孀,是戎衣会的会首,是京都女眷仰望和依赖的人。”
祠堂内的檀香飘了出来,叔父对我笑道:“不要让那些浅薄之见,影响到你的心。”
那么,他真是这么想的,让我和朱翼一样,传承南宫世家的荣誉与职责。槐树吸收着天地之光与自然之气,它健硕地成长,从不拘泥树种来自何方。而且,家族前辈也从未说过,继承人一定要是男子。
小船王是在第二年春风吹过的时候才登岸的。他的延期是因为琼华宫的建造少不了他,而陛下又把行宫内的一些琐事交给他。在他愿意讨人喜欢的时候,他总是讨人喜欢的。
向雍州城南再走一百里左右,能看到一片挺美的悬崖,天气暖和了以后,延绵的崖壁都绿茵茵的。而且那片悬崖并不陡峭,很容易爬到最高处,到了最高处就能远眺春日的海平面,还有海鸟和渔船偶尔经过。那天我看到东面的海港停了一艘官船,第二天就在芦苇丛里遇见了南宫博。他说他很喜欢这片悬崖,想在受罚之前再来看看。
我是一个人骑马溜出来的,所以有些警觉。而他朝我伸出手,一定要去高地上看看。
“妹妹别担心,无浪跟着我们。”他指一指后面,果然那个无厘头的右无浪在朝我挥手。
他叠起眼角笑,向我表明他的无害,其实遇到我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那天他的情绪并不高昂。
“雍州总让我觉得寂寞。”
在爬上最高处后,他一直凝望海面。过了很久又问我:“你喜欢这里麽?妹妹。”
我点点头,他却不相信地笑了。
“我喜欢京都,那里粗俗,生机勃勃,人们都充满了欲望。”他目光聚拢,饶有趣味地说着,“陛下对琼华宫的要求可高了,可我都能令他满意,他非常高兴,就把西面行宫全部交付给我整修,好满足我的虚荣心。这样一来一回,不是很有趣麽?”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果雄鹰有了翱翔的翅膀,你却要它固守在城堡,不是很残忍麽?”
这时海平面上飞来一排大雁,仿佛要应和他的说辞,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与天空中徘徊。
“妹妹,你会折断雄鹰的翅膀麽?为了一个几百年前的承诺。”
大雁居然把海风带来了,我猛地回头望着他,这时他把注意力从虚无的雄鹰上转开了。
“妹妹,你再往后退,就掉下去了。”他突然伸手,将我拉近他,并且使劲扣住我的手腕。
右无浪呢?那个傻子跑到哪里去了。
“妹妹,你看远处那艘船,像不像疾风号?”他还是握住我的手腕。
我生气了,一点都不像,快放开我。
“的确不像,比起琼华宫,我在疾风号上花了更多心血。”他居然装模做样研究起我的手,然后把拇指按在我的脉搏上,“你知道麽,疾风号原来还有一个名字。”
他想说什么。
“原来它叫金雀号。”
我不再像只青蛙,被他扣住了两肢,另外两肢乱蹦乱跳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我大口吸着气,稳定自己的心跳。而他把我拉得太近了,顺势都能揪着我后脑的头发。
“真是我的好妹妹。”他微笑着说。
我打掉他的手。
“谁告诉你金雀号这个名字的?”
“哦…”他佯装认真地回答,“造船那会儿,我老是梦到一只金色的鸟儿,所以想了这个名字。”
胡扯。难道他的父亲,船王南宫笠也知道那个故事;这也不奇怪,算起来他是叔父的兄长。
“别乱猜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家父是个粗人,从来都不是家族认可的继承人。”
我那时愣了一下,看他郁郁索然的表情,难道非要成为继承人才有存在的意义。这个人太偏激了。
“妹妹,你抢走了我的东西。”他的手劲越发大,海风呼啸作响,我的头发都绞在他手指上了。“所以,我偶尔一时愤恨,会伤害妹妹。你都要原谅我,这是你该得的。”
我瞅准时机,朝他膝盖一脚踢去,这下他终于放手了。我拔出腰间的小刀。
“你再动手动脚,就是那些猫的下场。”我头发都散了,呲牙咧嘴,估计模样够骇人的。
果然他一脸嫌弃。
“你这么泼辣,卞怀东可不喜欢这样的。”
管你什么事,我独自往回走。喘着大气,心跳得更快了。他说我抢了他的东西,反正他知道的也不少。他有什么损失呢?他想做族长麽,他又不喜欢雍州。
“哥哥,你会保密吧?”我突然有种预感,大海深处总有不可捉摸的危险,“不要把金雀号这个名字,随便告诉别人。”
有关它的一切,应该永远埋葬在海底。
而小船王耸耸肩,轻松回答:“那是当然,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这时右无浪去牵马了,我们等在平地上的芦苇丛里。平地不像高坡上那么寒气冻人,我要重新捋捋思绪。
“妹妹,你觉得那桩几百年前的契约还有用麽?”
“什么契约,我不知道。”
他一点不在乎我的否认,在四面无人的雍州地界,他与身处京都的心情是两样的。
“如果我身处陛下的位置,会把所有威胁到宝座的人,全部杀掉。”
我两手抱胸,不准备回应他。他这么评论长丰并没有错,我想起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内,长丰举刀挥手的动作,根本没有犹豫。而那块石碑是真正威胁到他的东西,它可以让他的王冠随时落下。如果他有一天知道,他的师兄手握这么一面石碑…
和小船王谈话总让我紧张,他随时让你感觉身处风暴的中心。
“妹妹,我们在契约下谨小慎微过了几百年,可是人心是很脆弱的,南宫世家不会一直走运。我们身上流着金雀王朝的血液,可不能这么窝囊。”
“哥哥,你要是再提金雀或者契约,就别想从雍州的戒律所出去了。”我警告着他,瞬间与他拉开距离。
而他又叠起眼角,令人毛骨悚然地笑道:“妹妹越来越有当家人的气派了。”
“哎,我本来以为妹妹是同路人,可以和你多谈谈家族的兴衰史呢。”他爬上马,居高临下望着我,“既然不同路,只有自求多福了。妹妹,你别忘了,你抢走我的东西,所以,我有欺负你的权力。”
右无浪居然没有找到我的马,我指挥他再去找,而南宫博扬长而去。等我回到家,戒律所已经在行刑了。右无浪哭得很凄惨,好像被打的是他。
“不知道少爷说了什么,老爷又加了二十棍。”他委屈地说。
为什么小船王会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听他的语气,他很早就知道了,他已经反复思量很久了。如果在悬崖边我只是惊讶的话,那么一路回到家后,只剩下后怕了。长丰如果知道石碑的存在,他会怎么做。而叔父和他父亲不同,他维持不了那种微妙的平衡。虽然我被小仓山浸淫多年,可是人心是脆弱的,这点我始终相信。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希望小船王永远关在戒律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