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潇然含糊地笑着,语气却是沉重的:“我已经开始考研复习了,你知道吧?”
隔着阳台落地窗,卓年回头看向仰倒在沙发里闷闷不乐的柏克恭。
眼见他手腕搭在额头上,胸膛慢慢沉下去,随后起身从冰箱里拿出蛋糕,以此催促她挂电话回到他身边。
卓年轻声应和:“我在书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从张页口中听到,你要考研。”
“我想永远当个学生,考研算是我回避‘成为大人’的一种方式吧。”
蒋潇然瘪着嘴沉默好一会儿,“白天的时候,我们开了年级大会,之后导员让我们以寝室为单位,上交一份职业规划表格。会议结束后……”
卓年很喜欢他人向她倾诉时,自己所体会到的丰盈感,她是个“有所得”的聆听者。
话少且有耐心,懂附和且有主见。
不会说“你这样想不对”惹人心烦,不会说“你就是想得太多”惹人语塞,她不会烦躁,不会反驳批判每一刹那的欲说还休。
永远站在倾诉者这边,四两拨千斤地把烦恼挥走。
卓年:“以寝室为单位,填写职业规划,嗯,这种事确实很讨厌。”
她的应和声中带有一点无伤大雅的任性,就像是蒋潇然的嘴替:“未来隶属于未知啊,与其说‘规划’,不如说是‘瞎编’。用贴有小猪佩奇贴纸的电脑,瞎编出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给别人看,还要应付他人的窥探欲、攀比心,壮志未酬的时候迎合自己的豪言壮语,这到底是斗志还是虚荣,是明确目标还是模糊自我,我都有点分不清。”
“……”
“成为大人,”卓年在蒋潇然的沉默中,抿唇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也许这四个字代表一种体验,不是结果。”
蒋潇然耐心咀嚼小熊软糖,泡过烈酒的软糖透着一股苦味儿。
手机不停震动,宿舍群里有最新消息,杨颂和沈韩在掰扯——宿管阿姨卖的酸奶VS校门口的酸奶店,哪家比较好喝。
她俩完全可以在寝室面对面聊,却因为卓年和蒋潇然不在,选择在群里语音打字——日常生活,少一个人都不行。
蒋潇然也不禁想,如果此刻杨颂和沈韩在她身边,会怎样?
杨颂听到她和卓年的遣词造句,可能会翻个白眼,口不对心地吐槽一句:“又有想法了?你们两个事儿妈!”行动上却搂过她的肩膀,和她勾肩搭背,见她化妆了,就放弃捏脸颊,转而揉搓袖子表示亲近。
若是沈韩,也许只会默不作声腼腆微笑,敲敲键盘把每一个字记录下来充当剧本素材。下一秒点份炸鸡外卖,将饱腹又解馋的油炸食品分给每一个人。
热热闹闹的温情与共度,121寝室是蒋潇然的天堂——
e人,i人,文人,接纳她这个笨蛋中的ben人。
想到这里,蒋潇然噗嗤一笑:“卓年,和你聊天就是有意思,我感觉你讲话做事,和闻月鸣很像。”
卓年低头笑了,没吭声。
蒋潇然说:“都有些隐蔽的小脾气在里面。”
“小脾气?”
卓年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形容。
“闻月鸣的诗里,拟人比比喻用得多,我感觉是有发泄的意味在的。”
卓年没有说话,原来不只是柏小明会剖析她的诗。
蒋潇然所注意到的细节就像是一杯热水,很多人不屑,少有人在意,但足够熨帖暖她身。
“卓年,我把你和我最喜欢的诗人放在一起讲,代表我也很喜欢你!”
蒋潇然从不吝啬夸奖,大大方方地表达,随即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样的人讲伤心事的时候,总是别扭的。
“你知道吗,可能是之前我要求换寝的时候,情绪上来,在导员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了,她记住我了,今天留下我了。”
她说:“班里八个女生,就我一个跟外班的人住。”
“今天她让我多跟班里人联系,要张页这个班长多帮帮我。”
蒋潇然的声音有了些酒醉后的含糊:“导员不知道张页和我之间的矛盾,我不抱怨。我只是会想,我和班里人联系什么呢?他们和我前室友交好,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在我考研后更不是我的社交圈,我和他们认识三年还没有和你们认识三个月来得自在。”
卓年这边,客厅中的某人已经耐心告罄,偏偏不敢表现出来不耐。
卓年望向赤脚踩在沙发上,颠来倒去“蹦床”耍无赖的柏克恭,想了很久。
柏克恭委屈巴巴地瞅着她,哼哧哼哧着眉毛成了倒八字。
该把时间留给他了!快到十二点了!
卓年懂他的意思,不避不让地回盯,纠结很久,对着听筒询问:“需要我回去吗?只是可能会稍晚些。”
最起码要陪柏克恭吹完蜡烛。
蒋潇然不知道今天是柏克恭的生日,哪怕是邻居。
他爸妈都没给他过过生日,她上哪知道呢?怕只怕柏克恭本人是忌讳过生日的,不然这二十年间,游云影不可能不替他张罗party。
今天,她只当卓年和柏克恭的夜不归宿,代表关系已经更进一步……
蒋潇然的声音很低落:“方便吗?我说实话,我今晚想和你睡。”
楼上突然传来一阵踉跄脚步声,像是左脚绊右脚后极力站稳的磕碰。
卓年和蒋潇然谁也没在意这声音。
卓年低垂下眼睑,做出决定。
蒋潇然手机震动了一下:“等会儿,我看看会计老师在群里发的大作业,说不定我会做通宵呢,你就不用为了我……啊,我好像意识到,导员要我多和班里人接触的原因了。”
蒋潇然苦笑说:“我和前室友吵架,和张页吵架,他们几张嘴在班里添油加醋地一说,没人主动和我说话,大学里,这对我造成最直观的影响,就是小组作业。”
她和谁组队?
……
卓年没有安慰,只说自己会尽快回去。
电话挂断前,她听见电话那边许相曲带着歉意的声音:“那个,我下楼买面包……”
许相曲自楼上下来,和蒋潇然打了声招呼,急不可待地错身而过。
蒋潇然从楼梯上站起身,猛地这么一折腾,大脑充血晃了两晃,扶着墙站稳后突然问她:“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很慌?跑这么快……你吃小熊软糖吗?用伏特加泡过的。”
她颠三倒四地想到哪说到哪,意图缓解尴尬。
楼道里回音重,如果许相曲说她什么也没听到,倒会让彼此耿耿于怀至深夜,显得不尊重。
许相曲站定脚步,回身朝她明朗一笑,蒋潇然在这份明朗中看到了牵强和伪装。
只不过许相曲穿着橙红色的印花长裙,裙摆翩跹之际露出白皙骨感的脚踝,高个子,长卷发,手腕上戴有蓬松加厚的薄荷蓝大肠发圈,整个人多彩又明媚,这与牵强和伪装格格不入。
许相曲摇摇头推拒:“我不爱喝酒。”
“哦。”
蒋潇然收回捧着玻璃罐子的双手,想,许相曲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假笑着拒绝,这姑娘真诚地不够彻底,自己是不是给她添麻烦了?
“蒋潇然,我在网上看过一句话,”许相曲斟酌说:“小组作业就是小组作孽。”
许相曲口齿清晰,蒋潇然酒劲儿上来,大着舌头复述一遍,倒觉得有些拗口。
许相曲耸肩看向别处,恍然这样的姿态不太礼貌,复又鼓起勇气似的,盯住蒋潇然的眼睛笑:“既然是作孽,那,就没什么好介意的!是不是?”
另一边,卓年朝柏克恭摇摇手机,眼见柏克恭张开双臂,一动不动地面向她,两厢僵持着,她有些无奈。
只好呼吸轻轻地转过身,不看他。
卓年对着听筒:“我挂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