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什么情关?你早就错过机会了!杀方濯的最好机会,一个在三年前,一个就在刚才!机会若不曾把握住,便要及时收手以待下次……快走,听我的话!现在已不是犹豫的时候,明哲保身才最首要。再拖下去,若叫红莲圣女发觉了你请她的骸骨究竟为何用,你我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妈的!”那女子沉默一阵,低低地骂道,“不想魏涯山如此爱重的弟子,竟然是个只知道醉心于情爱的废物!”
她似是恨急了,连骂了好几声,声响方才泯灭。方濯人在大雨中一坠,接着全身骤然攀上一股冷意,周身风声浮沉几次,随之归于虚无。胸口如落上一掌,轻飘飘一推,仿佛从山崖坠落,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他猛地翻身而起,汗已经浸透了衣襟。
身旁沉默寂静,连点声响都没有。方濯低头一望,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显了相。他收一收腿,下榻那时,浑身的鳞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他的心里还是刻着那两个字,刻着那个名字,这让他浑身躁动,心也随着跳个不停。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很想深深地吸一口气。星月争辉,好天良夜。方濯用两只手撑着身,望着那高耸的城墙与不见边缘的天际漫无目的地看。世界都在他那漆黑的眼眸中缩成一个小孔。他的心烦躁不止,被风吹着,却也不能凉下半分。心里还在想着:
那黑虬族的秘宝是什么呢?
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人,是真的乐念吗?那个红莲圣女乐念?那个杀了天碎琼、拯救了式夷教的乐念?
可是……那个能够让他登临巅峰、可以让他做成想做的一切的事的秘籍,究竟是什么呢?
方濯的心被这些问题占据。一半属于那个名字,另一半则乱糟糟地充斥着这些。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堪称有些陌生的感受。他总觉得,此次梦幻所带给他的,不止是对于武学进步的执着。它似乎更指向一个方向,一条更为沉静狡诈的道路。这路上生满荒草和荆棘,尽管还没摸索清楚,可大致的模样却已经莫名出现在眼前。像是带着魅惑的语气,在前方蹲守,等待着给他一个死亡的亲吻。它甚至可能与魔教无关,与黑虬族无关。这是一种更宽广、更普遍的概念——可到底是什么,他却并不能搞明白。
远方远远的有雷声传来。虽然微弱,但却将他叫醒。方濯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立即就要关窗。但在这时鼻尖突然嗅到一股奇怪的气息。刚关上一半的窗子又被推开,他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气味来的地方看去。左边是一大片灌木丛,外头堆了几根柴火,旁边有一只已经快要枯萎的草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那气味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仅在他的眼前,是不能发觉的。
方濯狐疑收回目光,打算带上剑出去看看——可就在回头的瞬间,一张脸却突然撞上他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他的眼瞳——这张脸惨白如纸,五官委顿。双目圆睁如同两只血洞,从里头淅淅沥沥流下数行血泪,蜿蜒若溪流。嘴唇却是深黑色的,中了毒一般,嘴唇颤抖个不停,涎水和血水便一同往下滴。
方濯肩头一耸,汗毛倒竖。他下意识一掌轰出,这人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被他这一掌拍得后退数步,一头撞上墙壁。方濯一把抄了剑来,当一声出鞘,急急赶上两步。正要劈下瞬间,却忽的看到这人嘴唇抖动,喉头攒起,有砂纸磨蹭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
“师、师弟……”
师弟?
不对,此来蔓城的振鹭山弟子中,数他最早进内门。哪来的人还能叫他师弟?
方濯的剑停顿在半空。他敏锐发觉其中不对,立即蹲下身,在腰间翻了两下,竟瞧见了振鹭山的腰牌。
他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忙将剑收回鞘中,也不顾他浑身是血,将此人扶在怀里,沉声道:
“阁下是哪位门主门下的师兄?”
这人颤颤巍巍地捉住他的手,摸了半天,才终于摸到掌心,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一个“倾”。
倾天门下?方濯一时愣住,解淮已经多年不曾收弟子,自他进内门以来,也不过只有一个喻啸歌。此前也没听说过他的哪个徒弟。但这振鹭山的腰牌却是做不了假的。他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先救人,手刚搭上此人手腕的瞬间,却被这人一把按住,不许他再动。
“不、别……”
但只这一下,方濯却已然从中窥探到些许熟悉的气息。他双眼骤然睁大,一把擒住此人手腕,将他牢牢钳制在身下,沉声道:
“说,你这振鹭山腰牌是从何而来的?”
那分明是魔息,手底下这人是个魔族!
他这话一出,身下人却不知为何,血泪流得更为汹涌,喉头攒动不止,似在哽咽:
“师父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
方濯吞一口唾沫,不知为何,手上的力气松了些。他跪在地上,看着这人血泪长流而下。
“师弟,师弟。”这人摸摸索索到他的手,已经失了力气,因而只能是虚虚地握着。
“师弟,我是式夷教中人,我并非有意打搅,我是感知到了你,才来寻你……若你能回振鹭山,烦请告诉我师父,九霄行走世间数十年,但最终还是给他丢了脸……可,可我此生唯有一个愿望,待我死后,将我埋入西风剑冢。”
不等说完,这自名九霄的人便剧烈咳嗽起来。他胸口起伏不定,口中随着身躯的颤抖而吐出一滩滩血肉。这是五脏六腑都已被损害,彻底救不回来了,怕只是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来找了他。方濯听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并不明白,看他这样却十分不是滋味。心想反倒这个九霄也不可能再活了,不妨就听他说完。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剑,人却坐了下来,伸出手任由他拉着,说:
“我就坐在这儿,师兄有什么话,来同我讲吧。”
九霄道:“我没什么话,我没……没什么话。”他吃力地翻了翻身,从腰间解下腰牌,交到方濯手中,“我不是振鹭山中人,但这腰牌却是师父给我的。他跟我说,此后若是有一日能离开蛮荒之地,遇到了麻烦,便可去振鹭山找他。我不愿麻烦他……所以多年不曾上山,但这枚腰牌一直留在身边。如今我要死了,师弟,请你……请你将它交还给我师父。请你交还给他,请你……请你……”
他紧紧握住了方濯的手。
“请你杀了我!”
方濯道:“什么?”
他吃惊极了,立即就要撤手,却被九霄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箍住:
“请你杀了我,师弟,我不信这修真界的任何人。这群人自诩正道,但实则行的却全是伤天害理之道……我,我便是被他们害到如此,我肉身已毁,早便没有活头了。趁我不至于丧失神智杀害无辜,请你在这时便将我杀了吧!随后将我的尸身带回我师父面前,将我、将我埋回剑冢……”
说到剑冢时,他便流泪,说到死时,唇边却噙一抹凄惨笑容。他的脸上全是血,方濯认不清他的眉眼,但敞开的衣领却吸引他的注意。方濯掀开他的衣服一瞧,才发觉那红色不是血,而是一道一道奇怪的纹路。再往下瞧,胸口也全是这样的纹路,一直攀到后背。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起来解淮身上那些。有种奇异的猜想自脑中闪过,让他浑身僵硬。九霄却并不管此刻他的心思,紧紧攥着他的手,要去取他腰间的剑:
“来吧!师弟,杀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身为圣教中人却成了振鹭山弟子,但是你我同出一源,我相信你。死在你手里我也安心。我现在已无法掌控自己的肉身,否则我早便死了。师弟,师弟……你杀过人吗?没杀过人,杀过鸡吗?朝我喉咙上捅一剑就完事了!不要捅胸腹,若不能一剑捅到心口,便杀不死我。别怕,来吧,来吧……”
这声音竟与梦中的声音无异,都带着引诱。方濯生怕出错,不敢轻举妄动,连那腰牌也不敢接。九霄见他迟迟不动,也有些急了,要直起身去拿他的剑,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周身突然浮现出一阵红光,紫黑色的魔息从七窍汹涌而出,瞬间遮盖了他的全身。
方濯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将他翻在自己膝上,两下点穴暂且止了魔息的外溢,可却在魔息之下,看到了一层漂白虚无的东西。这东西他从来没见过,眉头轻皱,不知道是什么。九霄那两只血洞似的眼睛却突然上翻,露出难能见到的眼白。他的身躯一阵痉挛,突然间,身上的衣衫、血肉竟然在这颤抖中开始剥离、脱落……
细细碎碎的血肉沾了方濯一身。九霄咳嗽欲烈,像要将心脏也呕出来,拼尽全力直起上身,目眦欲裂,冲着方濯大喊道:
“动手!”
“……”方濯道,“师兄,你放心。你的尸身与腰牌,我必然如实交予倾天师叔手中!”
他一咬牙,立时起身,手掌轻一移间,伐檀已然落入掌中。剑锋凛然如冰,散发着阵阵奇光,他对准那颤抖不止的喉结,眉头紧锁,就要一剑插下——
可落入耳中的却并非是噗呲的血肉被刺破声响,而是一声金属碰撞似的轻动。他倒吸一口凉气,却听九霄痛叫一声,自胸口猛地窜出一枚巨大剑影,挡住了伐檀攻势。这长剑血红如残阳,瞬间便将九霄裹覆,一眨眼间,九霄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躯体上血肉却不停向下剥落,可遗留下来的却也并非白骨,而是一片空空。他的脸上混着血,攀上那些纹路,更显得面容狰狞似恶鬼。一道剑光自头顶冲出,一剑将房梁捅了个稀烂,九霄的身形也渐次消失,从那空荡荡的袖管中露出来的,却是凛凛的寒光。
方濯一把握住伐檀,在掌中掉了个方向,侧身靠着墙,躲过那些扑簌簌直落的木屑,悄悄地靠近九霄。九霄的脸已经快要脱落,再看不清眉眼,他凭借着直觉寻找到方濯的方向,抬起袖筒,出手的却是数把利剑,缠绕着血光与魔息,数剑齐发。
方濯自小学剑,对剑再是了解不过,当即俯身躲过前列,趁空隙轻身而上,踏过两把剑往上一窜,在碎屑的烟云中纵身空中。但九霄却连头也没抬,只一抬手,一柄比他人还大的巨剑便自寒光中窜出,幸好方濯躲得及时,却也被此剑削去半张袖口。
他的屋中早就一片狼藉。数十把剑在其中穿梭猛撞,烂的烂,碎的碎,找不到一处好地方。方濯的面颊也因这呼呼剑鸣而被撕开几道血痕,小臂处更是被割了长长一道伤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血。他竟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感觉到痛才低头发觉。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为何九霄要求他早点杀掉自己:不想他走火入魔时竟然是这样的。
方濯在那万剑的遮掩中看着九霄,渐渐地看不清他的身形,只能隐约窥得一个影子,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否还是一个人。他深吸一口气,额头两角立时冒出,身后气流涌动如龙型,一头撞上房梁,又直冲九霄头顶。这气流卷过数剑,又掺杂了沙尘与木屑,叫九霄一时转过头去。虽然剑锋已被他一挥手拦下,可身前却寒光一闪,剑锋与尘沙磕碰缠绕间,他如鬼魅般自帷幔中穿出,手中长剑叮的一声撞过身侧,但闻噗的一声,已是一鼓作气一送而出。
九霄的身形迟滞在原处。他还保持着挥袖的姿势,人却已然僵硬,再也没有力气举起右手。他如同被推翻的山岳,半晌后,轰然倒塌。飞于半空中的万剑也骤而坠落,噼里啪啦响了一片。
正如九霄自己所说,他肉身已毁,剩下的一半不过全是虚无。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除了血别无他物。他茫然对着前方,喉间已然被捅入一柄长剑,彻底切断喉头。可他神色平静,似乎并不觉得痛,只站立在原地,望着空洞虚幻的某处,仿佛凝望那无边的梦魇之地。
在方濯的注视下,他牵起唇角,勉强地微微笑了一下,已化作血洞的双眼中,竟也依稀能看出释然。身形化作万千星点,数把长剑也如沙尘四溢,无声无息消散,衣服飘落在地,就此没了踪影。
尘埃落定后,方濯才上前,想去收拾一下九霄的东西。可倒在地上的却并非九霄的尸身,而只有一柄长剑。剑身成血红色,并无剑鞘,剑锋正中一道剑纹从顶端一直蔓延至剑柄,剑身底部用魔族文字刻了两个小字,方濯只认识第一个字:九。
这应当就是“九霄剑”。
方濯小心翼翼避开剑锋,拾起这剑。剑刃依旧锋利,但已失去了光泽,静静躺在掌中。
“剑灵……?”
方濯心里有不安的猜想。他草草收拾起思绪,拿起剑来,要往外走。这个九霄突然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屋中,其后必然有缘由。他想先出去看一看,不想刚一出门,迎面就撞着一个人,是廖岑寒。
廖岑寒一望见他,先看见的是满眼的狼狈。方濯衣服还算穿得妥帖,只是右臂一半衣袖被削去了,脸上也有细小的伤痕。小臂一处伤口深可入骨,还没来得及包扎。廖岑寒要说的话也卡在喉咙里。半天才说:
“大师兄,你这儿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方濯知道一时半刻没法给他解释清楚九霄的事情,便告诉他等一会儿再说。廖岑寒有些担忧地嗯了一声,这才想起,对他说:
“大师兄,靳长老大半夜的过来,说找你有事。便喊了啸歌,便催他来寻你。”
“喊的是啸歌,来的怎么是你?”
廖岑寒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当然是路上碰到我。我睡不着,半夜起来遛弯,谁料就撞见他了。这家伙脸色黑漆漆的,十分不好,见到我就托我赶紧来喊你。我也问他怎么不自己来,他说,白日里惹了师妹生气,心里害怕,不敢见你。”
“……”方濯长叹一声,“你就跟他说,想同师妹相好,那就随他好好的。我以前的话,他当个屁放就行了。”
廖岑寒笑道:“得嘞,这话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他。那大师兄,你都这么说了,我把你的话也当个屁放行不行?”
方濯作势要踹他。廖岑寒两步跳远,举起手投降:“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师兄你快去吧,看你身上还有伤,到了那儿,正好叫靳长老给你看看。”
方濯也想同他问问九霄剑的事情,于是应下,问道:
“靳长老现在在何处?”
廖岑寒道:“城门口。”
方濯轻轻皱下眉头,有些奇怪。两人对视一眼,自然也从彼此眼中窥得些许奇异之意。半晌后,方濯说道:
“就是从大概城门口的方向,在方才传来些许异香……你闻到没有?”
而也就在这时,明亮月光之下,两人都不知道到底从哪儿传来的异香之中,林樊刚被人一刀当胸劈过,抬脚踹翻。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呼吸粗重,胸前满是血,尘土沙沙刺激着伤口,让他在剧痛中头晕目眩。眼前几人眼中凶光四溢,手掌颤动,手里长刀向后一伸,接着便要朝他胸口再次刺来。林樊咬牙不吭一声,扶着地面,用尽全力翻身而起,堪堪躲过这一刀,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侧身使了个幌子,随后借此机会抬剑一劈一砍,生生将面前人拦腰看做两半。
鲜血喷涌而出,遮盖视线的瞬间,他已捂住胸口,纵身而起,几步越过房梁,踩着映照在满地血水中的惨红色的月光,直奔柳泽槐的门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