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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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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梦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交给她。云婳婉的指缝间淌满了泪水。她没有接过帕子,也没有理会沈长梦。她甚至不曾放下手看他一眼,这无声的哭泣也随着无声的夜色凝固,唯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这冰冷的空间中流动。

云婳婉以手掩面,不出几时,泪水已经浸染了掌心,湿透了衣襟。她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肩膀轻轻耸起,背脊却塌陷下去,如同背着万千条沉重的魂灵。最后,她的喉间攒动,从肺里挤出来断断续续的响声,是痛苦的呜咽。她的身体躬得愈下,将脸紧紧地埋在掌心中,绝不露出一点儿声响,却依旧无法控制住本能的作用,弓起肩膀的同时,仿佛骨头也随之碎裂一般,巨大的疼痛席卷了全身,如同潮水般将面前的一切尽数淹没,无处容身。

“……”沈长梦扶着她的肩膀,又往坑里看了一眼。那由泥土遮掩着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就算是再不想刺激云婳婉,他也明白自己的使命,必须要强顶着自己良心的谴责于此风口浪尖、问出那一句:

“……这是你的亲人吗?”

云婳婉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喉间发出一声风吹竹叶似的簌簌声,随后又被哽咽吞没。在漫长的沉默后,沈长梦听到她用一种砂砾一样的声音带着叹息说道:

“那是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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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钰在天快要亮时的间隙赶回了城主府。一回来,他就喊人,询问他儿子的去向。只是连人也喊不到不由让他有些狐疑。此刻驻扎在城主府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弟子,人人衣衫狼狈、灰头土脸,分布在府内各处,却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云钰提着袍子,步步生风,顶着这些奇异的目光,仿佛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以一种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的速度往后院赶。靴底踩过石板,留下尚带着血的干涸的花纹痕迹,这是来时一路的证明。经由一夜突如其来的袭击,卫城四处混乱哀鸣,鲜血浸入青石板缝隙,任他擦洗三日也无法彻底清除。

当父母的没了幼子,当兄长的没了弟妹,小巷尽头散落残肢碎屑,拼接起来也再不是那个完整的家庭。黎明将至时的这段黑暗甚至比夜晚要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大街小巷看不着一盏灯火,唯一可算是能照明的,便是那在街角堆起的乱七八糟的篝火堆,里面噼里啪啦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越燃越旺,直至天明尚在白昼之下熊熊燃烧。

云婳婉坐在已经彻底变成一摊废墟的长廊的边缘,身边围了几个弟子,正在劝解她什么。沈长梦也在一侧,几个长老已经归位,保护在他身边,似乎也在附耳轻语,可他默不作声。人群中只能依稀听到顾清霁刻意压低的嗓音:

“目前尚没有找到三师妹,不过师尊你别急,有时候,没有消息反倒最好。弟子们定会拼尽全力去寻找师妹下落……”

云钰的身形宛如一座钟,骤然撞进视野里。他还没说话,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到他身上。突然,大家心照不宣地都沉默下来,只瞧着他。

云钰停了步子,眼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他迈动了步子,缓缓走来。云婳婉看着他,站起身,两人沉默地凝视了半晌,忽闻啪地一声脆响,云婳婉的脸向一旁歪去,挨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毫不留情,简直用尽了云钰浑身的力气,云婳婉竟被打得一个踉跄,唇角依稀有血流下来。这下再寂静的现场也炸了锅,几个振鹭山弟子立即要往前走,琼霜更是猛地起身,腰间剑已出鞘半寸,挡在云婳婉面前,喝道:

“你凭什么打我师尊?”

“我打的是你的师尊吗?”云钰毫不恐惧,迎面对上,声音冷酷严厉,“我打的是我的女儿!我那个不孝的女儿!那个杀兄害母、大逆不道的女儿!”

琼霜一时哽住,被云钰一把推到一旁。他还想上前,顾清霁却又意图发难,可还未等她张口,云婳婉便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

“清霁,你且先退下吧。”

“师尊……”

云婳婉声音沙哑,经由一夜的折磨,如今已经十分疲惫。顾清霁一回头就能看到她那泛红的面颊与平静的双眼,可眼中情绪有如一滩死水,读来令人心惊。

但她的要求又从来是没人能够忤逆的。顾清霁明白她,于是只好退于一旁。在数双眼睛的凝望下,父女两个终于毫无阻拦地见了面。父亲眼中映照着长大的女儿,女儿的视野里也只有一个老去的父亲。父亲已经爬满了皱纹的眼尾在这飞来横祸中像截断了的时间,被无限消解,又不停拉长。这张以往总是神采奕奕的脸也枯萎若树皮,仿佛一夜间已走到了耄耋之年。

两相对望,如同跌入河流,共同溺亡。云钰的脸上没有任何其他情绪。半晌后,他扬起手,抡圆了巴掌,突然又要朝着云婳婉的另一面脸扇去。这一下下了死力气,掌风带着云婳婉耳侧的碎发都随着一同晃了起来,她下意识闭上眼,准备接这一下,却并未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抬眼一看,一只手突然横来,在半空中截住了云钰的动作。是沈长梦。

云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紧接着是愤怒、不解、困惑,宛如被欺骗。他往冯进那头望了一眼,似乎有点怒气冲冲的,转头,对着沈长梦的脸,像是终于无法再保持脸上这副冷静面具般,声音提高了几分,蕴藏着痛苦,也满含着怒气。

“沈掌门,云某知晓您向来念旧仁义,可这是云某的家事,掌门竟也要插手么?”

“城主的家事沈某自然不可插手,只是此事不仅只与云家有关,”沈长梦紧紧攥着云钰的手腕,手背肉眼可见青筋鼓起,正暗地里与之较劲,“昨夜一劫牵扯甚广,所遇害的也不只是城主府内的诸位。雁然门主不仅要整理城主府诸事,还需要主持整个卫城的复原。”

沈长梦话音刚落,琼霜便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接着沈长梦话茬接着说:“就算此事确然是师尊不曾料到,可却也并非师尊一人之过。少城主固然去得可怜,却也并非是师尊将他害死的。我看城主这话有失偏颇,于我师尊而言,堪称欲加之罪!”

身旁亦有振鹭山弟子声援道:“就是!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昨夜卫城之乱,城主作为一城之主却携家避祸,反倒是我们雁然师叔自始至终奋战在前、主持大局。城主心中再有怨,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发泄。更不能打人!”

这群孩子们虽然年轻,但普遍颇有些正义感,分得清是非又在护短上极其团结。云婳婉自己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弟子就先叽叽喳喳响了一片。一时喧嚣不定,群情激奋,云钰身后几个随从根本无法控制住局面。最后还是云婳婉主动抬手,示意诸位不要再吵,几个振鹭山弟子才安静下来,只是面有不忿,拿剑的拿剑抱琴的抱琴,警惕地站在云婳婉身后,却见此刻云钰已然老泪纵横。

万众瞩目下,他抖着嘴唇,走到云婳婉面前,喉结颤动不止,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低声下气地说道:

“那么,门主,霆儿的尸身,可否为云某找到一片呢?”

在场陷入一片寂静。云婳婉凝视着他,镇定地望着他拖着步子慢慢走到自己面前,语气无波无澜,分外平静。

“为了摧毁阵眼,被我烧了。”

“……云婳婉,那是你的亲生哥哥啊!你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你怎么能连个全尸都不给他留下?”

“是啊,我没父亲伟大,”云婳婉轻声说,“杀了母亲,还能给她留下全尸。”

“……”

沈长梦的目光已经震惊地投来。宛如被戳穿一个秘密,云钰的脸猛地涨红,但紧接着,他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目眦欲裂,上前一步逼视着女儿,咬牙切齿地说: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年不肯嫁给于家又险些杀了于朗清,我们家又何至于到如此境地?你母亲又如何能被云城带走献祭?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是因你而死的!她是因你而死的!”

云婳婉沉声道:“若我嫁去,死的就是我,是这个意思吗?父亲你若是当真关心母亲,最开始在我要求退婚的时候就应当同我一起杀入云城城主府将于朗清彻底灭掉!当日你担心云城报复,得到的就是今日之下场!”

“那又怎么样?杀了于朗清又怎么样?没有于朗清,还会有另外一个人。云城会再扶持一个少城主,他们依旧会打我们卫城的主意、打我们云家的主意!你总叫嚣着要杀了于朗清……可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告诉我?能让卫城从此高枕无忧吗?能让民间的争斗从此就不会烧到卫城身上吗?”

云钰一抬手,指向她的鼻尖,手指和声音一同颤抖,像是丧礼前夕猛然敲破的一只鼓锣:“我告诉你云婳婉,任由你再怎么解释,也没法掩盖你是个自私的不孝女的事实。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又害得你兄长与他们一家惨死,这是你的罪过,这是你的罪孽,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你带来的,云婳婉,懂吗?如果当时你同意嫁给于朗清,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你母亲不会死,兄长也不会死,他们都不会死,你明白吗?可是你、你、你只想着你自己。你只想为一己私仇而满足你自己,全然不顾这个城池到底会因为你的选择而得到怎样的命运!”

云钰气得浑身发抖,脸和眼眶一同泛着红,苍白的嘴唇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彻底皲裂:

“好,既然如此,当时卫城遇袭我们也没求着你来,如今我们也不求你留下!沈掌门!”

云钰突然转身,从云婳婉腰间夺走腰牌,塞到沈长梦手中:“沈掌门,贵派不是希望可以长期驻扎在卫城吗?好,我允了!从今日起,不仅卫城四处随便白华门弟子走动,沈掌门想在这里再次建派也可以,同时,整个卫城的布防、人手与诸位军士弟子的调遣,全由云某完全转予沈掌门!沈掌门作为名门正派出来的大家子弟,理应作为众人之统帅!”

“至于你,振鹭山的雁然门主。”

云钰瞥她一眼,目光轻蔑,忽的冷冷一笑。

“我云某在此立誓,从今日起,逆女云婳婉与我卫城云家再无任何关联。继续回去做你那个宝贝的雁然门主吧!”

语罢,他不再分给云婳婉一眼,狠狠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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