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吓蒙了。景怀君死得太突然,甚至是一个弟子在分神去关照他的情况时,才发现方才景怀君站立的地方已成了一片空荡,唯在原处散落了一堆白骨。
一个人,站在这躯体组成的废墟上,平静地望着这边。像居高临下地打量,分明相隔不远,可却总让人感觉他好像正站在山上。那种冷清、沉静,带着悲悯但也带着蔑视的眼神,实在不能让人忽略。他不许别人的忽视,但又不许人靠得太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湖水似的神秘气质。这水流只出现在深夜,映照着盈盈的月光与波光,看来平静柔和,实则内里栖息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不可靠近。唯有毒山,这个没有思想也不会有任何危机意识的“人”,方才没有察觉他究竟为何人。但景怀君一死,毒山也彻底失去了控制,那根绑缚着它的细线彻底断了,毒山周身魔息猛烈爆开,掀起一重又一重气浪,将面前人全部掀翻。与此同时,喉间发出一阵奇异的异响,像有万条溪流正于胸腔流动冲刷一般,整个人随此声涨大数倍,右手成拳向前一送,那铜人再度后退两步,激起烟尘层层,关节晃动倾斜,几近错位,直到当啷一声,另一条胳膊也轰然落地,险些将一个弟子砸于下面,幸好旁边有人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拽开。
“师兄,那、那是——”
裴安之弹琴的手一下子停在原地。他抱着琴,愣愣地望着面前。转眼间铜甲只余了半幅躯壳,摇摇晃晃有如风中野草,只能勉强撑着抵挡住毒山的攻击,但却已无法反击。眼睁睁看着毒山咧开嘴,似乎能从那空空如也的唇舌一路望见那被啃噬得已然面目全非的心肺,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叫人睁不开眼。恰此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一个魔族捂着胸口,低着头,满眼不可思议。
他一时不察,叫胸口沾上了毒山喷出来的一滴液体,此时胸前的衣衫连带着皮肉都已尽数腐烂、融化,整个人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正飞速消失。这腐蚀从心脏开始,下一秒便攀升上他的气管,彻底阻拦了声音,唯能从唇舌中发出几声绝望的嘶嘶声,但也很快被吞没。不多时,原本站立的地方便空空如也,唯留下了一滩还没溶干净的血肉。
而从那人的废墟上轻轻飘飘跃出一条雨丝似的细线,被一个弟子手疾眼快连弹数音,迅速斩断。但也吸引了毒山的注意,它像是被激怒,准确地寻找到了这个弟子的位置,抬手便要抓。它厚重而庞大,又不能近身,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藏。等反应过来要去把那个弟子救回来时已经迟了,在呆滞导致的沉默和几声高高低低的尖叫下,那个弟子下意识将琴往面前一挡,全被一指弹碎。他瞪大眼睛,愣愣地站在原地,毒山的手却已经摧破这阻拦与毫无作用的伪装,漏下一道巨大的阴影,像一把冰冷的铁索,已要攥上他的身躯——
但在弟子身躯化作血肉的前一刻,先落下来的却是它那只摧枯拉朽般的手臂。虽然有很多弟子都被景怀君之死吓得不敢再乱动,但也有部分还算冷静,依旧没有停下拨弦的手,本便时刻准备着,这时立即察觉到正是时机,手指迅速拨动几下,在毒山主攻的那部分弟子身前瞬间布下一道屏障。登时魔息四溢、鲜血横飞,连一点儿征兆也没有,毒山便突然与面前的铜人似乎又站到了同一条线上。它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臂就这样突然被斩断,那不成模样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些许类似人般的困惑神色。这在一张缺斤少两又骨肉尽碎的脸上显得更加恐怖。
也幸有这道屏障,诸位弟子才没有受到这大规模鲜血喷溅所造成的伤害,但还是有两个站得有些靠外,没来得及被包容进去,瞬间便消失了半条胳膊。回风门诸弟子虽然主要关注着这副铜甲,但场上瞬变,他们也不再教条,立即放出灵息,先稳固住两人伤势,随后赶上再将其拖回安全处。也在此时,裴安之忽的听到回风门的弟子给他传音:
“铜人已经抵挡不住了,怎么办?不过好消息是,毒山似乎也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它来得快去得快,怪不得那个魔族要让它在山前现杀!”
声音匆忙,但却并不慌张,十分镇定。裴安之还没来得及回话,第二句就又传来:
“那个突然出现杀了那个领头魔族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回不是回风门的了,而是德音门的一位师弟。裴安之向远方看去,那儿还灰雾蒙蒙灵息四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也不敢贸然给楼澜传音以至影响到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给魏涯山传一个试试,但这边消息还没报告完,他的传音便被猛地切断,魏涯山的声音响彻耳侧:
“德音门的继续,势必逼得毒山魔息不能自控。”
裴安之吓了一跳:“掌门师叔,这不更——”
“听我的,”魏涯山好像预知到了他要说什么,声音沉稳冷静,“我已告知回风门放弃铜人,全部退于山门之后。”
裴安之立即压下琴弦,冲旁边说:“告诉所有同门,别停手,拿出看家的本事,势必叫毒山走火入魔,就算不能,也不能叫它好过!”
可岁口上斩钉截铁,心里却难免打鼓,不知道魏涯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有一种忠诚的美德,也当然有自知之明,明白魏涯山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便不能再插手,哪怕如何怀疑,也万不能跟随自己的心意而行动。
回风门的也明显如此。事实证明,有时在一场无法自决的危机之中,无条件地跟随那个指挥的人便是最好的选择。回风门弟子迅速撤手回退,毫不留恋,灵息传输被切断的那瞬间,铜人也猛地回归原本,被一掌拍成了破铜烂铁。抵挡许久的屏障终于轰然倒塌,空间被扯成一条长线,所有的一切都淋淋漓漓地展现在面前。
没有遮盖,没有阻挡,也许是振鹭山的朋友与敌人都所期待的一切,能在一派狼藉里凛然而望。但琴音未定。如同深沉夜色里永远也盖不住的月色,山间溪流未尽,它当然也顺水而淌,飘向远方。振鹭山展开了胸腹,呈现一种浩大的宽容广阔气势等待着一把利剑的刺入。毒山从鼻间喷出粗气,掺杂着血腥气扑满面前的一切,让所有人都忍不住避了避脸。但琴音如同河水解冻、泉落幽谷,一霎黄莺啼叫、万物更生,却带着浓浓杀气,如同早春寒意一般往人骨子里钻。
当所有琴音都一同响起时,形成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如同一张大网将世界全部包覆,任何所能见到的一切都会成为这张囚笼之中的渺渺一粟。像有短暂的沉默,如同将呼吸也掐断一瞬,只不过却只是耳朵在此时下意识地自我保护。下一秒,源源不断的声响骤然炸开,携带着绸带般的灵息,紧紧缠绕在毒山身上,由一只推手捏住末端,狠狠一紧——
毒山的上半身明显绷紧了一下。两只眼中尚未完全生出眼球,却明显见得些许挣扎着的猩红闪过。而也在此刻,裴安之知晓了为何魏涯山会这么选择:因为毒山的目标突然换了。他不再对准这一些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弟子,而是看向那个站在远方的人。他依旧站在那里,但直到现在,手无寸铁,空无一物,平静地负手而立。
毒山看着他,毫无感情的面容与扭曲碎裂的皮肉相得益彰,已经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指向了这场战斗之中威胁最大的人:它奔向前,但迈出一步,这琴音便已猛地转向,宛如从地底伸出数道藤蔓,将它在原地牵制了一瞬。尽管下一刻毒山喉间爆开一声不似人的吼叫、即刻便冲破了束缚要奔去,但这一下却依旧起到了它该有的效果——裴安之只觉胸口血气翻涌,过于强烈的灵息压制也影响到了他,不仅指尖开始隐隐渗出血珠,鼻腔也涌上些许血腥味,只不过被他强行咽下。
“有点意思。”苦苦支撑时,他突然听到那个人轻轻一笑。
“这一辈教出来的倒不止是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
裴安之转头看去。此人一只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哪摸出来一把扇子,正从容地扇着。身后是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遮盖着即将奔涌而出的热烈初日。一缕日光从云层中泄出,如同火焰燎过肌肤,瞬间在地上铺开一层血似的红。这人上前一步,正站在红里。身上缠绕着的淡淡金光并非来自于东升的旭日,从指尖慢慢覆上,在毒山抬手即将攻向他时忽的一闪,身后登时浮现出一柄剑的巨大虚影,剑纹流转有光华,剑穗隐约如云雾,只消得叹一口气,一道剑气便猛地从那虚影之中跃出,横劈上毒山身躯,直取颈侧,意图将毒山直接斩首!
——但却终究未能如愿。因为这道剑气在即将劈上毒山身躯时竟然停下了。两方接触处传出一声尖锐的碰撞声响,令人浑身发麻,待到那沙尘与灵息皆散去后,方发现在毒山前又多了一个人。
那个黄衣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赶赴身侧,此时悍然出手,仅凭一个人、一把刀,便将这巨大剑锋牢牢抵在原地。那个人始终古井不波的眼中方才产生些许波动。那女子也不含糊,拦住这一剑后,任由毒山已按上她的肩膀。可她毫发无伤不说,还有空一脚踢上景怀君的尸骨,将它们尽数踹到毒山脚下,随后向前一跃接一个翻滚躲过这道剑锋,身形一只鹰似的窜上,牢牢挡在那人眼前。
景怀君的尸骨一经与毒山触碰便忽的散出异香,很快传遍了入目所能见到的一切角落。此时想要闭气已经来不及了,诸人头晕目眩,一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山门前声音戛然而止,一派寂静。在这静悄悄的日出前夕,毫无征兆的,每个人眼前开始出现幻影。裴安之面前的景色不变,可他却再一次看到了洛笙。这回精神高度紧张,头没有那么昏沉,迷蒙感受有所削减,更多的是吃惊。但紧接着,便是恍然大悟,五雷轰顶。
他喃喃着说:“洛笙师妹……”
“师兄?师兄?”旁边一个师弟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你也看到洛笙师姐了是不是?师兄,不是说她——”
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捂住嘴。两人愣愣相望,半天后,师弟才哆哆嗦嗦地说:
“他……他们把她喂了……”
“冷静,这时候更要冷静。”
裴安之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手紧紧握着师弟的手腕,可被限制到无法呼吸的,却是他自己的心。他感到自己完全遏制不住流眼泪的冲动,望着面前那若隐若现的虚影,只觉自己的理智正一寸寸深陷泥沼,落入那永无止境的悲凉与愤怒之中。而不远处,尚有不少声音正窸窸窣窣又不掩慌乱地回响:
“那不是……师兄么。他不是前两年便下了山,怎么在这节骨眼突然回来……”
“是呀,我也看到他了。奇怪,他怎么就站在那儿不动?要不你喊他一声?”
“那、那我喊一声?可是……”
“不要喊!”
裴安之立即阻拦。
“那不是你们的师兄师姐!”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说出来的这句话。几个弟子吓了一跳,惶恐不安,频频回望,而他们的眼睛已经悄悄覆上了一层暗绿的薄膜,明显深陷幻觉中。一只手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裴安之下意识将琴举起,戒备转身,却见于朗深站在身后,尚未好完全的伤口再度崩裂,满脸是血,看上去分外骇人。
“于师弟?”
换做另一个人,恐怕这琴便已经当做砖头砸上去了。好在裴安之反应还算快,在琴身差点落到于朗深脑袋上时立即停手,生生拖回,避免了又一场头破血流的惨剧。
“你怎么来了?”
他又忍不住抱怨:“你来怎么也不出一声?”
“裴师兄,是我的错,”于朗深站立不动,哪怕险些被裴安之开瓢也跟一棵树似的,“观微门主说他要来山门前。我想找到他。”
“……行了,他既然没带着你,你就别乱跑,”裴安之也不想让他知道太多振鹭山的秘闻,特别是这个时候,拽着他往身后藏,“其他的师兄弟都已经先退下了,你就先跟我们等在这里,等掌门师叔需要你了,你再到那里去。”
可却怎么也拽不动。裴安之一抬头,看到于朗深怔怔望向远方,眼中蕴满了泪水。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于朗深便已一侧身,刀猛然出鞘,一道刀气带着寒冷的杀意倏地劈出,可却并没有伤到什么人,而仅仅只是奔向一棵树的树干,裴安之眼疾手快,立即拨出一音堪堪挡住于朗深的刀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于师弟,冷静一下!这是障眼法!”
一声将于朗深喊醒,也将周围的人喊醒了。于朗深眼中淡绿盈然,被这一嗓子骤然喊回,两行眼泪却也这么流了下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倚靠在树干上,像是失了所有力气。半天后才喃喃着说:
“我怎么会看到他呢?大师兄……我,我怎么会看到他呢?”
但即刻他就反应过来,握紧刀柄也咬紧牙关。
“我终有一日会手刃了那魔头!”
裴安之拍拍他的肩膀,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他先在这里冷静。但幻觉往往复复,如潮水一般撤了又来,好不容易清醒片刻,不多久又会深陷进去。裴安之强撑着抬头去看,果然在余光里瞥见了熟悉的镜影,但却总无法捕捉它的位置,只能任由它鸟雀般的飞过。再回头时,方见原本立着回风剑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想必是祁新雪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先召回回风以待自己用。没有了回风剑的结界,也就没有了能抵挡这种幻境的能力,裴安之心中一阵恍惚沉重,在幻境的边缘挣扎,却还惶惶然想到,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时他才真正懂得,为何不止躯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折磨同样更可怕。洛笙的模样在面前若隐若现,迢递悠悠,却迟迟不到眼前。她那雕着螺钿花纹的美丽的枫木琵琶被搂在怀中,又像是挂在胸前。那仿佛张口也能歌唱的流云似的四弦轻轻颤动,拨动着他的灵魂和心弦,提醒着他,刺痛着他……他与洛笙曾经约定好定要好好地比试一场,可却总找不到好时机。那琵琶也因手中握了剑而束之高阁,再提起时,洛笙已经下了山,连带着那琵琶他也没能见上一眼。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乃至如今,乃至如今……
裴安之紧紧抱住了头。痛苦、焦灼、绝望被无限放大,对自己的、对他们的。他明白它们要控制他,要摧毁他。它们甚至并不完全出自于洛笙的遭遇,而起源于这世间的种种,起自他每每抱琴而坐与月同观时,看到窗外干净寥落白茫茫的一片,却忽的想起了遥远的看不见的昏黑山脚、冰冷人间。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他身边的人不仅被它埋葬,而且连死都不得安生。
在在场的弟子几乎都深陷如此无法逃脱的幻觉中时,毒山已经悄悄分崩离析。它死得缓慢却干脆,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就连淌落的血水都被黄衣女子一剑挑起,飞到空中便顺势消散,尽数涌入她的胸口。仿佛是吞噬了毒山,女子原本四溢的魔息开始出现回拢的趋势,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很快就回到了巅峰期。若说这是舞台,那么演员便只有两个人,呈现两峰对峙的态势,不断地碰撞厮杀,但却无法将对方逼退半分。
那个突然出现又要一剑斩杀毒山的男子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冷静,但也没有那么慌张。如果现在在场还有人能分神去观察他的情况,便会发现那把剑的虚影已经愈显明晰,同时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剑正被他提在手中,与那女子颤抖在一起。起手瞬间剑锋宛如挑落了一分日光,一剑便劈开白昼,将两人面庞全部映照清楚。
这时才可发现,他的容貌正常不变,女子的脸却苍白得可怕。像一张纸,像一面墙,像那些被冲到岸边的雪白浪花儿,处处显露着死气。这也导致她的动作比这人更加干脆,杀气重重,步步紧逼而不给任何破绽。转眼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寸步不让,可男子手下却已经隐有收势。他略有惊疑,打量着眼前的人,可女子却目光冰冷,在与他一剑对上被掀飞时一闭双眼,忽的一抬手。
“柳凛。”
她没张嘴,声音却就这样从胸腔中流出。
“我是看在你徒弟的份上,才没有下手。”
“……你这话,说来难道不心虚吗。”
那人长叹一声。
“若你真的为阿绮着想,又怎会带着他来振鹭山呢?”
“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死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就算是你们就此离开,他也会死的。”
“他不会。”那声音竟然带上了些颤抖,“那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不能这么狠心,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我什么也不做……”
“好了。他不是你的孩子。”
“我不信。”
“你信不信,这件事情都不重要了,”那人看着她,“阿缘,别叫我看你如此可怜。”
“你说谁可怜?”
剑尚未回鞘,一个声音便炸响在侧,柳凛立即转身,剑锋尚未彻底送出,手腕便被劈上一剑,掠过手臂,直取胸口。
一道黑影随剑锋而下,切断他的去路,同时也牢牢挡在身前,遮盖了所有人的视线。日出喷薄,天将破晓,燕应叹一手执剑,一手顺势向后一拨,瞬间数片桃花蜿蜒而上,霎时化作人影重重,挡住了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