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常年冷清的观微门相比起来,相对来说更热闹的德音门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遵从了命令、完成了它的使命。尽管燕应叹来得突然,但由于早有准备,故而德音门和回风门日日枕戈达旦,几乎是立即便做出了反应。两边没有一个用剑的,收拾得也很安静,可以说危机刚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便已严阵以待。
只不过在他们敌人面前的阵容并非如此:如果魏涯山将会摊开他的底牌,这两个门的名字一定会作为一个集体,共同写在卷首。只不过景怀君不知道。当然,此后的无论什么时刻,他都已不可能知道了。
景怀君是当时这些年轻的弟子中的大部分第一个见到的活生生的魔族。以往是魔物也好,放在展子里陈设的那些所谓遗物也罢,书上学的总不如面上见的要生动,由是看到他的第一眼,许多弟子竟然放缓了脚步,见只有他一人在山前,寻思着看看再说。
易宁是德音门至今仍留在山上的大师姐,也曾亲身经历十年前浩劫,见此状不由眉头一皱,与裴安之对视一眼,后者立时明白,一把抓住为首的那个犹疑停顿的,低声而急切道:
“师尊当时怎么说的?遇到任何事情都切莫停留。快走!”
那弟子十分紧张:“师兄,这山门前怎么只有他一个人?明明说此来魔族阵势不小,这是怎么回事?”
裴安之也给不出他回答,只能催他接着走。可人都长了眼睛,能看得明白,其他的几个弟子也是心下里紧张怪异,见这副模样却又不敢多说。事实上,与满场的人数压制相比起来,对于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来说,暗处不知何方隐藏着的阴谋诡计才更让他们纠结恐惧。若当真面前有千军万马,那死便死了,极度的绝望反倒会激起人的英雄欲望,非但不会逃跑,还会想尽办法多拉几个垫背的,就算是真到了黄泉也值得。可但凡多了一个口子有后退的契机,那么勇气就会消减一半,总想着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也许此刻正是如此。
但问题没有解决,自然猜测者便众多,众口铄金人云亦云之下,许多事情便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不多时,弟子中开始产生了对此次浩劫的其他方面的猜测,雁然门和观微门的去向基本上都是叫内门弟子知道的,防止的就是这一天,可魏涯山也忽略了一点:这两门弟子的下落是由他所公布于众的,他有这样的权威,却也有这样的身份:
如果,这只是一个托词呢?
他们虽是按照楼澜的吩咐,依旧在执行他的命令,可其中已不免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在我们之中,若论魁首,自然是鸣妤师姐和方濯师兄……守山的大事,自然也当他们在场。可掌门师叔却说将他们分派各地支援城池——谁知道是真假?万一这就是九死一生的活计、偏偏拉我们这些普通弟子垫背呢?”
原本大家心里就憋着恐惧又藏着不安,开了个头便好似洪水涌流,再刹不住。一时间呜呜泱泱,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于低声细语之中流露,人人惶然而不知可谓,也不管从哪听说的是否曾证实,流言满天飞。只一会儿的时间,就连曾经的一些早就被翻烂的传言都给搜出来了:说什么方濯是柳轻绮的私生弟弟、他手里握着魏涯山的把柄之类的。最开始时大家都只是一笑而过,觉得荒谬至极,不知是什么无聊的人编写出来的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可如今这被大家矢口辩驳过的流言竟也仿佛在众人心中成了真。在猜忌与惊慌下,就算是猪的祖先是蚂蚁这件事都会有的是人相信,无论逻辑多么奇异、事件多么诡谲,只要说出了口,仿佛能够佐证现今局势,那么不管如何,已通通被打成了“真相”。
蠢蠢欲动的波涛开始在弟子群中蔓延。各种各样听过的没听过的、甚至还可能是现编的传言一个两个都跳了出来。最开始大家对方濯所受到的偏爱没什么感觉,他在弟子中的口碑一直很好,基本上没什么人讨厌他。内门许多年轻弟子大部分都是后来放开了标准后进来的,比方濯小了五到六岁的比比皆是,心想这么多年来他也帮了掌门不少,魏涯山偏宠他理所应当。可到了此刻,似乎“理所应当”也成了一种借口,他所做的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成了“关系”的诀窍,只要疑心被开启,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奔而去,猜忌和误解终将成为不可避免的路径——
太年轻的人似乎总是容易被三言两语煽动且进行移情的。很快有人便想到曾经的“佐证”,且很明显几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上次方濯师兄被关寻风崖的事儿你们还记得不?那时候你们还说是他抢了掌门师叔的钱才被关进去的……咱们今天不开玩笑,就说他被关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短了?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关到寻风崖里去,哎,师弟,你上次被关进去是因为什么?”
“啊,我,”旁边的弟子突然被捅了一肘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那天晚上我太饿了,饭堂又已经关门没了饭,便自己在院子里生火想烤点东西吃,结果不小心把房子点了……”
旁边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也有人很惊异地看着他:“可我听说你是因为频频不交课业才被关进去的。原来那回差点走水是你干的?”
“也有课业的原因啦……”
“总之,能被关进寻风崖必然是不小的事,寻常人甚至都不可能得此‘殊荣’,”最开始那个说,“所以方濯师兄会被关进去,必然是因为犯下了不可轻易饶恕的罪过。谁被关进寻风崖时没有少于一天?可你们想想方濯师兄才多久就被放出来了?”
“观微师叔那么看重他,若他曾去求情自然也是应当的。”
“有人给他求情就能往外放啦?凭啥他就能有这样的面子,咱们就没有?明明都是触了门规的,咱们关十二个时辰,他关两个时辰……”
平心而论,这几人都和方濯没什么矛盾,甚至曾经还受过关照,可说着说着却不知为何越来越生气,只觉得不公。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或许莫过于如此。一时几人叽叽喳喳也没个定论。倒是幸好还有些明事理的,在旁边一句话不吭,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妥。眼见着场景似乎越来越难控制,有关于方濯的传言也越说越离谱,几个人听不下去了,纷纷劝道:
“事情哪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不是说了吗,方濯师兄离山是因为要去驰援蔓城,他面对的不止是魔族还有民间的大军。寻风崖那事儿说不定有隐情呢?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咱们不如就积点口德吧。”
可却又立即有人驳斥他:“今时不同以往,放在以前我们绝对不这么说。可如今命都快没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这些弟子,你就不觉得荒谬吗?这不就是让我们送死吗?”
“荒谬?荒谬什么?又是谁的命快没了?”
一个声音骤然自身后落地,一如往常温润,却又带上三分冷意。几个弟子立时回头,但见裴安之抱琴站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
“师兄。”
方才有非议的几个弟子立即站起,慌乱行礼。裴安之并未直接发难,只是四下望了一圈,说:
“就你们几个?其他的师弟师妹呢?”
弟子们一头雾水:“不是师尊说要按照此前排好的阵法行事……我们占据这个阵眼,其他人自然已经根据安排去往别处了。”
裴安之嗯了一声,只是望向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深邃悠远。他话向来不多,可虽是为人端方温和,可却在德音门这些弟子中有着极高的威望,他看一眼,不说什么,便没有人敢再驳斥他。所谓的权威都建立在绝对的实力之上,德音门中也许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再为人道,只不过现在,裴安之出现在了这里,必然说明此事将解决,且定以一种他料想到的方式解决——
他向着来时的路瞥了一眼,远方天色未明,无数座山峰尚沉在深深夜色中。那儿正有一个魔族盘踞。不,不应当这么说,别人不知道,可他却知道,事情绝无这么简单。
说句实话,现在绝不是谈心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给他机会让他好好地给这群弟子上一群思想课。可是有的话不能说,有的道理又不能不听,比起现在的战局,他更明白如果这点时间不拖延那么以后会发生什么:德音门的人多,想要聚集成一股绳,就必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儿。这个方向不是他裴安之也不是方濯,甚至不是他们共同的师尊楼澜,而是一个庞大而渺远、深刻却并不那般抽象的概念:
振鹭山。
裴安之道:“你们既然知道这是师尊的吩咐、也按照他的要求这么做了,就说明你们认同师尊的安排,对吗?”
语气虽平静,可却也不难听出其中惊涛。几个弟子对视一眼,分外惶惑不安地点了点头。裴安之接着说道:“这么说来,此前会上,你们也是主动放弃离山、自愿留下来的是吗?”
他这么一说,弟子们终于知道他意欲何为,脸稍稍有些发白,连忙道:“师兄,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师兄,你切莫告诉师尊。我们以后再也不说了。”
“嗯,我不告诉他,我也知道你们没这个意思,”裴安之轻飘飘地一应,眼神却不改其色,依旧严肃冷淡,“可你们是因何而对我说的这句话?担心被罚?害怕我告诉方濯?我也知道此行艰险。与魔族对上,胜者可并非一定是我们。到了如今,说假话也没意思,因而我只问——你们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心的吗?”
几个弟子低着头不说话,其余的也纷纷起身,站在原地,陪着当哑巴。那两三个替方濯说话的也不言不语。裴安之转头看向其中一个,说:
“旭双,我方才听到你似乎有所异议。你是怎么想的?”
那弟子完全没想到被点到的竟然是自己,懵了一阵,四下张望一番才确定,却又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说:
“我、我也不怎么想。我只是觉着,掌门师叔应该没有那个意思,方濯师兄也没有那个意思。以往振鹭山有什么事,他向来冲在最前方,师尊还以此作为例证,告诉我们凡事不要太急……我只是想,若是方濯师兄现今在振鹭山,一定不会临阵脱逃,哪怕是有人要他走他都不会走的。他亲口说的振鹭山就是他的家,诸位同门就是他的亲人。又怎么会有人弃家于不顾呢?”
这弟子年岁不大不小,正有十七八。比他年纪小些的觉得他说得好听,年纪大些的便又觉他天真。一时虽是有裴安之在前,但弟子们还是交头接耳,若隐若现的声音震得这弟子耳朵一片红。他急急地往后看了一眼,又面红耳赤地转过头来,无助地想要补充点什么,裴安之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我看你们群情激奋,倒是很有话说。难道你们也觉得旭双说得对?”
一个弟子鼓起勇气:“师兄觉得旭双师弟说得对吗?”
“我?我自是觉得他说得对,”裴安之微微一笑,“我同方濯同年入内门,在入门之战中争夺魁首,日后相交又甚为友善,数年以来对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印象。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前来阻拦你们,更不会让旭双来讲了——我也明白你们没有坏心眼,但他和鸣妤师姐去的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一个是蔓城,一个是卫城。两个都是直接面对民间,还有大规模的魔族。三位师叔离山,两城又不能陷落、需要人手,这时候就要能够撑起大局的人前去支援。白华门需要人,民间需要人,振鹭山也需要人。所以你觉得除了我们,还有谁能做这件事?况且,我认为旭双方才一句话说得很好。你又不知方濯到底是因何而被关入寻风崖,又怎能知晓诸位长辈是否有所包庇?而且此次去蔓城,连天山剑派小青侯和靳长老都出动了,可见其路途凶险。我们德音门也有部分同门前往,去前师尊千叮咛万嘱咐,不知诸位还记得这件事没有?”
不说话便是默认。面前静悄悄一片,一个反驳的都没有了。裴安之接着说:“个人有自己的前途,亦有他的道路,这点我相信诸位师弟师妹都不会否认。但我希望大家别看轻同门,也别看轻自己。”
他用手往东方一指,那里尚未日出,却已隐隐翻了鱼肚白,“在我振鹭山六门中,无论是倾天门,还是观微门和雁然门,都似乎比我们要更强一些,他们中的不少人都能在切磋中百战百胜,你们方濯师兄和鸣妤师姐更是其中翘楚。新来的修刀的诸位同门也是以‘孤胆’著称,我相信德音门中很少有人对上他们能够轻易获胜。回风门主修药,无论哪里都离不得他们。算来算去,好像只有我们德音门每日弹琴作画、颇为风雅,可到了战场上的用处就不如他们——你们是这么觉得吗?如果是,那我得说,你们还是不了解掌门师叔,甚至完全没有理解过他。如果我们不行,他为什么会让我们来?送死有什么用?若是振鹭山都守不住,几位弟子在外又有什么用?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白华门不就是个例子吗?派中数多长老可都不是等闲之辈,可一旦被魔族占了山,他们还能依靠自己的一身本领来使白华门恢复往日辉煌吗?”
这番话说的几个弟子不由低下头去。但到底有的还年轻,尚有些不服气,又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感觉到恐惧伤怀,大着胆子问道:“可为什么一定是我们?若是倾天师叔在这里——哪怕是方濯师兄他们几个在这儿,胜算都会大得多。以前掌门师叔从不说让我们去担当什么大局,不就是因为能用的都走了,他才想到的我们吗?”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里还有些怨怼,这些带着抱怨的负面情绪是怎么也不可能彻底消弭掉的。虽是没有人附和他,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就连最开始反驳的旭双也忍不住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又一眼。沉默此时在这里非但不是懦弱,反倒成了默认,这种诡异的气氛迅速在众人之间传递。楼澜近日总来去匆匆,自从云婳婉和解淮都离山后,帮助魏涯山处理公务就成了他的分内之事,有时忙到裴安之一日都看不见他。自然也没有这个空去给弟子剖明这其中缘由和利害。此时,师兄的用途便前所未有的鲜明地表现出来,裴安之用眼神扫了一遍眼前的师弟师妹,问道:
“你们手里的是什么?”
这一队弟子是主修琵琶的,所以才随着裴安之前来。谁也不知为何师兄突然这么问,只好如实回答。裴安之平静说道:
“那我问你们,若是与敌当面对阵,你们可以直接用琴砸他们吗?”
弟子们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摇摇头。裴安之接着说:“所以,这就是理由。武学必然有一个路数,有人修剑,有人修刀,有人修琴。他们练刀剑的,自是可以有以一敌十的本事,可是在战场上,若是对面人数众多,单枪匹马当然难以匹敌,就算是数人同行,也注定混乱成一片。此时,若想要全方位掌控战局,主力便已注定不是他们,而是一群可以隔着半个城池依旧能够操控战场、可以将敌方牵制在数尺之外,不让他们近身。”
“那这些要求,能实现的只有一个,便是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