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也不含糊。在这时候任谁也没什么尊严不尊严的概念,他抓紧剑,背着柳泽槐转身就跑。急得柳泽槐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拍他:
“他骗你的,咱们不可能跑得过!你把我放下来,我——”
“我当然知道他骗我的。五十尺能拉开什么距离?我最讨厌这么拿人开涮,你等着瞧吧,我不仅要把你带出去,我还要给他一剑。”
“……你别乱来!”
柳泽槐惨白着一张脸,压低声音警告,可人已经非常迅速地窜出了三十尺。他的小腹本便被划了一道极为深重的贯穿伤,仅仅只是站着不动,就已经有些失血过多的预兆,脸色灰白嘴唇无色,眼前也一圈一圈泛着白光,白光里几根铜柱悠悠旋转,晃得像被狠狠朝着后脑打了一闷棍,全身发麻。
略一大声说话,便感觉一口气要喘不上来,马上一翻白眼就要晕倒在地一样。柳轻绮真怕他就这么过去了,赶紧安抚他说自己心里有数,结果柳泽槐愈加焦急,连声音都高了两号,说你有个什么数?那他妈是枯荣堂掌事虞凌,你能从他手下撑过几招?
听到这话,柳轻绮才脚下一滑,险些打个趔趄,慌忙回头:“这人是虞凌?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柳泽槐气得眉毛都掉色了:“我倒是想跟你说,可你给我机会了吗?真的,柳轻绮,你把我放下来,别把自己搭进去。你这份心哥们领了,要我还能活着回来,跟你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过往仇怨全都一笔勾销。”
他说得坦然,甚至由于焦急在上,连那声音里微弱的颤抖都被掩盖了个干净,听着也真有点视死如归的感觉。结果柳轻绮抓不住重点的毛病又在此刻犯了。他略带疑惑地歪歪脑袋:“我和你有什么仇怨?何必就一笔勾销?不就是打了两架吗?”
“——是!就是打了两架,你柳哥大人有大量不记在心上,我佩服,”柳泽槐大声吼完就开始气若游丝,“但就算是有义气,也没必要搭条命进来。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我家很有钱,我失踪了,家里和宗门都会想办法来救我的,我死不了,放心吧。”
“那我也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柳轻绮深吸一口气,“你家那些个钱,对于魔族来说是没用的。他们跟那些山贼绑匪不一样,他们只想要更多人的命。钱在这时是最能事与愿违的东西,甚至还可能是个无底洞,只要你给了,就得一直给,最后反倒成了他们的军饷,成了魔教的帮凶。你个大少爷,又是掌门座下弟子,用处太大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所以能跑则跑,别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少在这儿说这些废话。”
转眼间,五十尺已过。虞凌这人说他耍心眼不算,可要论坦荡更是不沾边。他倒是的确没有提前出手,老神在在地看着俩孩子拖家带口地出了五十尺整,期间没做任何手脚,但谁都能明了这其中含义——五十尺顶个什么用?他魔教掌事虽算不上手眼通天,说是直接碾死固然夸张,可抓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轻而易举,此举当真就只是纯粹的逗弄猎物,还是有后路的逗弄,最让人厌烦。
虞凌计算着距离差不多了,一合扇子。手只一挥,人甚至没动,脚下土地便隐隐鼓出一个小鼓包,向着两人的方向急速奔去。柳轻绮只听到身后一阵好似地动般的声响,一低头,便险些被那不知何时从地底冒出的藤蔓绊倒在地。他迅速停步,眼前霎时冲起万千巨木,隐天蔽日,彻底阻挡了道路。这些树干都极为粗壮,与凄凉可怜的零露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一棵树都浓荫遮天,形容嚣张而生机勃勃。只是它们与普通树木不同的是,枝头结着的并不是绿叶,而是一柄又一柄利剑。剑锋凛然似月,泛着莹莹寒光,蓄势待发。
寒光在眼中映照成一处,柳轻绮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后腿两步,心脏砰砰,冷汗直冒。柳泽槐扶着他的肩膀,痛苦地喘息一声。血已经沾湿了柳轻绮的后背,他的脸色愈加苍白,指尖勉强跳着些许灵息,还能再撑撑。他把脸埋在柳轻绮后颈,长出一口气。这会儿也不管是不是会弄脏他的衣服了,柳泽槐拍拍他的侧颈,低声道:
“哎,蚂蚱,现在咱俩真拴一条绳了。你还有什么遗言不?现在赶紧写在外衣里侧,然后脱下来丢掉,说不定还能被人找着。”
柳轻绮道:“不可能的。这些魔族凶残得很,咱俩一被他们抓走,这儿就会被烧个干净。你把遗言刻在剑上都没用。”
这些小辈虽然都参了战,但是只身面对这些“特殊人物”也是头一回。此前两人都只是听说过虞凌的名号,从没见过他,只听说此人相当难缠,如今真对上了,果然是傻了眼。柳轻绮肩膀微耸,眉峰紧蹙,尽管有意掩藏,可此等绝境中的紧张又是怎能隐藏住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扼住那已经有些颤抖的手腕,让自己不至于太露怯。
秋无夜在身后适时提醒:“差不多得了,别把那小子弄死。”
虞凌没理他。一时刺入耳膜的唯有风吹剑锋声响,刺啦一声宛如撕破了一面屏风。虞凌顺手将折扇往胸前一横,随意扇了扇,右手成拳轻轻一开,万千利剑便好似暴雨般骤然而落。
柳轻绮瞪大了眼睛:“不会吧,真这么大阵势?”他甚至还往旁边看了看,确定这鬼地方只有他们两枚虾米,当即就明白过来,虞凌这是要灭自己的口,只把柳泽槐带回去。
这些魔族向来目标明确,留什么、杀什么,心里有的是数。这更说明平日的放纵是真真切切的滥杀。杳杳剑几乎是瞬间便在掌心长鸣,骤然炸开一层又一层白光。它嗡鸣不止,严阵以待,形成一道屏障挡在两人前。他刚从万丈重围中杀出来,又被埋在零露山废墟下足有两个时辰,现今灵力已有枯竭之相。杳杳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处境,当机立断替他爆开了体内剩余的大部分灵力,形成一道屏障暂且挡一挡这如雨的剑锋,可也不过几息之后,边角便已有断裂的痕迹。
柳泽槐趴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咳嗽起来。嘴唇干裂,眉宇间俱是疲倦,很明显是一点儿也挤不出来了。但他却依旧半死不活地垂头,满是鲜血的手指勉强掐了两个剑诀,忽的身遭掀起一阵狂风,吹得零露山上树叶哗啦啦直响,一时遮盖了面前的剑锋嗡鸣之声。
“柳泽槐……”
柳轻绮想制止他。搭上腕子的手却被柳泽槐一把握住,艰难地抬起头,含着一口血冲他笑笑,低声道:“你是来救我的,我又怎么好叫你一个人拼命?”
“我拼命,是因为我还有命。你——”
柳泽槐竖指于唇间,对他轻嘘了一声。风声愈响,宛如一只巨大的蛛网将世界裹覆。但奇怪的是,就在这凛然喧嚣中,侧耳细听天地,却是一派格外的寂静。在风声与剑鸣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连衣角翕动的微弱响声都不见,柳轻绮低头一看,大地不知何时仿佛已经弓起了脊背,利爪埋入那不见天日的暗角,却在这剑光凛冽中睁开眼睛,扬起了头颅。
就在下一刻,一阵强烈的罡风扑面而来,骤然使得他双腿向下一堕,险些落入地底——数把利剑如出一辙,同样从那看不见的虚无天际俯冲而下,可就在将落地一瞬霎时消失,化作漫天风雪。柳泽槐的头已经快要抬不起来了,只能以柳轻绮的肩膀作为依靠,将拇指和食指圈在一处,借着那淡淡青色灵息吹了声口哨。转眼间世界天旋地转,风雪骤然合于一处,形尚未至,一声低沉长嘶便已从空中赫然坠落,但见那些利剑随着飞雪迅速游走,宛如藤蔓伸出枝芽一般自天空划开了一道冰雪长河,抬手欲触剑锋一刻,那空中异象才摇身一变、彻底显现,从虚空中探出一只利爪,身形如长蛇般蜿蜒一翻,自半空游来,一头撞向了那无穷无止的藤蔓剑锋。
——这是一条冰龙幻影,可呈现出来的,却并不只是幻影的实力。这凭空而生的冰龙好似已经有了实体,掀起的罡风硬生生改变了长剑的飞驰方向,可当那利爪与剑锋相对时,它并没有像柳轻绮所想象的那样亲眼瞧见剑锋刺破那无形的虚空,实际上听到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磨骨般声响。剑锋与那尖锐指爪擦肩而过,下一瞬便已颓唐而落,柳泽槐趁此机会一拍柳轻绮的后背,沉声说道:
“趁现在快走!这是我的保命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虽然前面是刀山火海,可后面是更加残暴的有智慧的人,柳轻绮不是傻子,他知道怎么选。尽管知道虞凌一定会追上来,但他还是提气轻身,一下飘上剑锋,抬头望一望找准位置,便如一朵云般踩过数剑跃至空中,精准落到冰龙头顶。他一只手牢牢箍着柳泽槐,一只手执剑,向前奔了两步,无名指与拇指却突然轻轻捏了一下。在跳上龙头时他只停留了一瞬便猛地往前一扑,与一柄利剑擦肩而过,瞬时失去了着力点,朝着剑影刀林中坠去。
就在这时,他胸口白光大放,倏地一闪,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瞬。杳杳剑如一片镜子般的大海骤然拉长、扩大,变得广阔无比,牢牢地托起了从高空坠落下来的人。柳轻绮顺势打了个滚,自剑身站稳,一把将柳泽槐捞起来,催动剑身便往远方飞驰。他耗费了大量灵力,只在这电光火石间,脸色就已变得极为苍白,甚至和柳泽槐不相上下。杳杳剑随他的心意,几乎如一支离弦的箭般以最快的速度要奔离这尖锋凛冽的死亡丛林,可就在微微倾斜意欲躲过一片自天而落的碎冰残片时,剑身好似被什么牵制住,漂浮在空中,依旧保持着那个略略有些歪斜的姿势,停顿片刻,下一秒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向下一拉,柳轻绮彻底失去了对杳杳剑的把控,立刻坠落。
摔到地上的瞬间他还尽量让自己垫在柳泽槐下面,摔得后脑的痛感分不出是锐是钝。他捂着头,痛苦地闷哼出声,勉强睁眼才看时,才从那氤氲着的一片水雾中窥得形势又换。柳泽槐从他身上翻下去,眼尾鲜血直流而下,已是油尽灯枯。他冲柳轻绮挥挥手,张了半天嘴,才勉强说出一句:
“我师尊让我藏拙,英雄擂上没尽全力。再打一次,未必会输给你。”
柳轻绮咳嗽两声:“未必,也未必。说不定结局就是如此,没得变化。”
冰龙盘旋于上空,尚于那几乎数不得数量的剑锋搏斗,沉沉一声低吼震得树林颤动不已,整个零露山仿佛也因此深感凛然。虞凌手腕轻翻,扇面登时生出数道钢铁般的藤蔓,一瞬便掩盖面前所有视线。柳轻绮翻身爬起,横剑挡于面前,护着柳泽槐步步后退。他的手指间尽是方才爬出废墟与找剑时留下的伤痕,此时鲜血已经淌过手指,覆满掌心。
他咬牙坚持,杳杳与藤蔓交缠不息,嗡鸣不止,几乎逼出残影,可藤蔓虽软,与剑锋相撞时却又好似铜铁相覆,坚硬至无半分动摇,就连杳杳剑也只能震退,不能砍断。与其说是某种枝叶,不如就说这便是以钢筋铁骨铸成的金属丛林。幸好他反应奇快,出剑迅疾,毫不犹豫,方才能在这紧锣密鼓地骚扰下占据一席之地,严防死守之下,外加那头还有冰龙牵制,竟也让藤蔓无机可乘。可自然,情况也不容乐观,杳杳剑少有倦怠时候,在恶战一炷香后却已微微颤抖,已有了透支之机。
“唤龙”在任何天山剑派的弟子手下大抵都是保命技。这是一项级别极高的功法,不仅需要勤奋,继续要难得一见的天分,因而在天山剑派存在数百年间,能在二十岁以下便召唤出冰龙的人屈指可数。那时天山剑派算是天下大派前五,虽然偏僻了点,可正因为远离大部分门派,他们才因此而生发出了格外的距离与神秘感,这种神秘同时成为了天山剑派特有的某种优势。修真界摸不透天山剑派,可局外人却能再明晰不过地观察着局内的万千世事,因而在这神秘气质的指引下,这些天山剑派弟子为了保持与修真界众门加以竞争的能力而极力藏拙,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许是知晓自己命到临头,柳泽槐也不打算隐瞒了,直截了当告诉了柳轻绮他所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可说过了,出了口,心头便好像揭开一处伤痛,风一吹便彻底没了感觉,反倒愈加轻松。他刚从零露山大战中勉强争一条命,又在与师门失散后尽力逃脱魔族的追捕,一路上历经万险,底牌翻过以后,已然彻底没了任何反抗能力。他仰头看着那条尚未完全成形的冰龙,翘起唇角轻轻笑了笑,咽下一口血唾沫,手掌覆上柳轻绮一直将他护在身后的手,沙哑着声音,低声说:
“我家向来跟我说要找朋友、交朋友,可寻朋友也是带着目的的,不可有半分真心。我本没打算与你成朋友,可自打上次咱俩在白华门街角相会,我就发现了,其实我不讨厌你。”
“不讨厌就是喜欢,你别说这话,”柳轻绮气喘吁吁的,竟然还能咬牙跟他开个玩笑,“我怪害怕的。”
言语未毕,噔地一声响,一道藤蔓猛地窜向侧颊,险些擦去他的头颅。柳轻绮立即回剑,一霎瞳孔大震,虎口轻颤。他下意识回头去望,突然看原先站立着虞凌的位置却不见人影,连秋无夜都消失了,当即脑中一蒙,大知不好。他立即回身,也不再管身后藤蔓,一把钳起柳泽槐就要把他往外送,余光却忽瞟见有一道剑光自旁侧飞来,直直追向柳泽槐侧颈。
这道光迅猛而突然,绝无半分停滞之余地,两人几乎同时发觉同时出剑,可碍于伤口,柳轻绮更快。他想也不想便扑上前,一剑隔了这银光,直到它当啷一声坠到地上才发现是一柄尖刀。可就在此时,身后那令人骨头都跟着一起发冷的嗡声骤然大放,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从柳泽槐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和那束穿透的胸口的长剑,藤蔓破了他此前一切的努力,在接触到躯体的刹那便已化作冰冷刀锋,凛凛生辉,如同夜晚湖面般泛着灼灼银光。
两人立时都愣在原地。柳泽槐双眼大睁,捂着腹部压根没反应过来,眼前唯有刀光剑影的一切,还有那自唇边不断汩汩流出的鲜血。柳轻绮被那长剑一剑穿透了洗哦关口,又在巨大推势的影响下向前踉跄两步,这才被柳泽槐一把扶住。柳轻绮望着他,脸色已经迅速灰败下去,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张张嘴唇,憋了半天,竟然又憋出一个玩笑:
“行啊,柳泽槐。撑了这么久还没死,你以后肯定能活到二百八,活过大王八。”
但玩笑后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鲜血染红了他的下巴,也浸湿了前襟。疼痛是在窒息之后到来的,像一只大手紧紧扣住他的胸腔,按够了才开始用那长着倒刺的指尖揉捏。柳泽槐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要去抱住他的身子,却被柳轻绮抬手,轻轻推去了。
“玩弄猎物是有趣,但终有一日他会为他的自大付出代价,”柳轻绮紧紧盯着他,“待到了那时,你别忘了到我坟前,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又是一声微弱尖啸从身后传来,柳轻绮蓦地回身,一剑扫上,虽是一霎便将那从暗处携风而来的刀刃劈成两半,可人也随之后退两步,摔落在地上。柳泽槐紧赶两步连忙俯身去扶,却突然发觉自己动不了了——一道又一道灵息所构成的丝线不知何时已从地底攀上,牵扯住他的膝盖和手腕,整个人像是一只皮影娃娃般被牵留在原地。他下意识拔剑去砍,但那丝线紧紧绑着他的手腕,连动一动都非常困难,而就在这时,摇影剑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起身,落在他的脚下,白光覆盖了他自己原本的青蓝色灵息,于眼前愈放愈大、愈升愈高,最后白光盈然而放,摇影宛如处于全盛时期般长鸣不止,剑身轻轻颤动,既似恐慌,又像兴奋。
“你——”
“这招有点阴,当时我也留了一手,以防你说我是小人。”柳轻绮以杳杳撑地,勉强爬起身来,指尖丝线细至难见,随着他的动作愈加紧绷。
“你回去后若能见到我师尊,一定要告诉他,让他到这儿来找我,若我尸身已经消散,就把我的剑埋回振鹭山去!”
语罢,他的右手手指以一个特殊的态势轻轻一错,紧接着张开五指,丝线便已如同归雁般四下而去,竟便如此牵扯着摇影剑飞至空中,带着他窜入云霄,直飞山外。
柳泽槐在前一刻都已经做好了和柳轻绮委屈委屈就此长眠的准备,可下一刻形势便陡然而变,死局竟便如此被破,转瞬逃出生天,但他来不及高兴,在御剑起身的一刹那便要催动摇影剑停下来,可却发觉无济于事。摇影剑完全是由柳轻绮的功法催动的,短时间内竟然无法被他控制,而他自己更是完全无法挣脱束缚,只能冲着柳轻绮大喊:
“你跟我开玩笑呢!我今日去同你师尊讲,明日你就能在地下看着我!”
说着话,他的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不过是只见过三次面罢了,你又是何必……”
只不过此时他的声音柳轻绮已经听不到了。他连目送柳泽槐离去的功夫都没有,撑着剑起身,掌心灵息形成的丝线迅速成网,猛扑向身侧。从虚空中赫然探出一柄折扇,与丝线触碰的瞬间便好似烈火烧灼,瞬间将灵息断了个一干二净。他几乎将身家性命全压在这几根丝线上,自然受了反噬,猛地吐出一口血,唇角却微微一翘,杳杳剑倏如寒冰笼罩,骤然而起,一剑劈向折扇所来处。
虞凌丝毫不惧。他身形不停,人飘忽而过,声音却随着风悠悠传来,带着笑意:“哎哟,近了才发现你长这么好看,不舍得杀了。这样吧,你现在放下剑,咱们前怨尽消。哥哥带着你回魔教,从此绝对对你好,只需将你灵息废了便是……”
声音绝无半点掩盖,缥缈傲慢,柳轻绮却一勾唇角。
虞凌这辈子完就完在一个“自大”上。他那时是枯荣堂掌事,而想在燕应叹这个神经病的手下当个官可不容易。十年内便能从掌事升成副堂主,其实也能看出他能力绝对不小,至少不是泛泛之辈,捏死这俩当时还没声名鹊起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分明是一剑就能解决的事情,他非要把问题搞得格外麻烦,又捣鼓藤蔓又用扇子的,摆明了是逗小孩儿玩。可陷入绝境的不是他,柳轻绮再不安分也没这个闲工夫跟他玩过家家,虞凌想从他这儿找点乐子,而柳轻绮想弄死他,再不济,便与他同归于尽。
若不是柳轻绮留了一手、竟当真能将柳泽槐趁乱送出去,估计那一剑至今也不会出手。他胸前被捅了个大窟窿,鲜血哗啦啦往外流,浸得衣裳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好似一辆水车般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的生命。血液同灵息一同流失,做出抉择迫在眉睫,而虞凌虽然可能已经看出了他的意图,但自大的本性却依旧没让他当回事,就是这把折扇暴露了他的位置,身形一顿,一把剑穿过血雾与无休无止的剑鸣喧嚣,骤然撕开眼前极速变换的景色,倏地便让他停顿在原地。
这一下停顿却不是他主动的。他倒是想立即起身去追那莫名其妙就飞走的摇影剑,可拔了两下腿才发觉,自己竟像是陷入泥沼中,低头一瞧,方见腿上不知何时被勾上了一道丝线,虽是细而单薄,却格外坚韧,仅凭躯体的力量并不能挣脱,几乎完全无法挪动半步。但虞凌正值盛时,又没如何出手,手腕一翻,折扇轻而易举地将剑锋错开,又俯身极为轻易地斩断了这小东西。在他看来,所有的抵抗都是无效的,都是无济于事的。面前发生的惨案完全无法触动他,在弱肉强食的魔族文化的洗礼与熏陶下,他所能看到的便只是两个窥不清形势的人无意义的挣扎,它只意味着四个字:不自量力。
虞凌完全没把这一瞬的迟滞当回事,向后做了个手势,便不再在乎地上的人,抬腿便上前。活人到底是比死人有用,也许是在这时他又改变了想法,在一片树丛阴影中秋无夜悄无声息出现,上前正要拉起倒在地上的柳轻绮,手臂方一触碰到他的瞬间,柳轻绮便突然仰起头来,一把抓住摔落在一旁的杳杳剑,抬手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秋无夜倏地瞪大眼睛,下意识疾步上前,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劈手要来夺剑,同时抬头冲虞凌喊:“这小子要自杀!留不留活口?”
但这一步却也让他彻底与柳轻绮之间没了距离。手腕突然一痛,一股极大的力量翻了上来,紧紧将他钳在手中。秋无夜大惊失色,拽了两下竟然没拽开,眼睁睁看着柳轻绮歪着脑袋,仰着那覆了半面血的面颊,已然不见往日风姿,可笑一笑,竟依然如同风雪一清,顺势风随春来。
他低声道:“带不走他,我还不能带走你吗?”
倏忽杳杳剑于掌心光芒大放,剑锋颤抖不止,瞬间已将光芒笼罩了两人全身。秋无夜也不是傻子,立即便明白了他的干什么,脸色煞白,疯狂试图挣开他的手指,可为时已晚。他只能抬头慌不择路地大喊:
“老虞,不好,他要——”
话音未落,杳杳剑身的白光已化为火光,登时整柄剑变成了一只火球,向着四面不住延伸。秋无夜想尽办法妄图脱身,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攀上了他的手臂。那是一种像被沸腾油点飞溅而上的感觉,先是烫,再是麻,等到火焰舔舐着肌肤、即将深入纹理烧穿血管时,皮开肉绽的疼痛才接踵而至。像被在烛火上烤了一个时辰的磨砂纸狠狠摩擦着肌肤,极速攀升的火焰已将这极度的疼痛传遍全身,秋无夜痛叫出声,不得不用自己微弱的魔息尝试灭火,可虞凌对“无济于事”的自大反倒叫他尝到了无济于事的滋味。
他痛得面目狰狞,勉强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却见柳轻绮虽然也是左臂攀满火焰,可头已垂至地上,像是没气了。一时牙齿紧紧咬在一处,已变得扭曲狰狞的面容浮现出愤恨,仿佛是在怨恨他需要忍受这烧灼的痛苦、可罪魁祸首却已经撒手人寰一了百了了一样。难为他被烧成这个样子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抬脚要去踹柳轻绮肩膀,那紧紧箍着他的手腕要把他一同拉入地狱的手指却突然松动,秋无夜大喜过望,立即一脚踹开他逃出生天,可等待他的不是将熄灭的火焰,而是一柄巨大如山脊般的巨剑幻影。
这一道幻影震得地面嗡鸣作响,天地骤然变色,登时又如山崩,霎时又恢复死寂。原本格外激动的杳杳剑终于安静下来。耳畔再听不到它焦急长鸣,一切安静得令人不由生疑。秋无夜手忙脚乱地扑掉了手臂上的火,也不免皮开肉绽的结局,抬眼望时,却见柳轻绮身上的火正慢慢熄灭。他的手臂黑血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灰气息,杳杳剑贴着他的侧脸,正放着微弱的抚慰性的光芒。柳轻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年轻人身着黑衣,手执长剑,自硝烟与剑影之中走出。他剑眉星目,身量极高,眉毛微微蹙在一处,嘴唇抿成一条线,像一尊经受千年风吹火燎的雕像般平静沉稳,袖口挽起露出手臂,肌肤上大片的刺青正隐隐泛着蓝光。靴子踩过干瘪土地,错过火焰消退时崩出的残存火星,走到柳轻绮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把他扶了起来。
只是动作再小心,也难免失误。他的手指无意间轻轻蹭过柳轻绮手臂上的烧伤,擦出人浑身一阵剧烈颤抖。柳轻绮眉头一皱,被疼醒了,睁开眼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年轻人手指轻轻点在肩膀上替他疗伤。柳轻绮抖了一会儿,脸色虽然仍是惨白,但嘴唇张了张,能说话了。他半睁着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勉强张张嘴唇,剧痛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虚弱:
“师兄,你怎么来了……”
解淮低着头,额发遮在眼前,神情看不真切。
“我听到你的剑在喊我。”
“我的剑……在喊你?”
“嗯,”解淮把他抱起来,“我已给新雪师妹和楼澜师弟发去传音,即刻他们便会来这里将你带走。你先等一等。我去料理了他们两个。”
“那你让他们快些来,”柳轻绮吐出来的血都带着颤抖,“疼死我了……”
“嗯,”解淮抬了抬头,“师兄把他的胳膊送给你。”
“我不要他的胳膊,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就行。”
有人在侧,他那装出来的表象便荡然无存,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只是泪水滴到伤口上更痛,搞得他一动不敢动。解淮将柳轻绮小心放下,提剑欲走时,袖子却突然又被他抓住了。
“师兄你,回去后见到我师尊,就说我是技不如人方落入魔教之手,别提其他人,别提任何人……”
“好了,少说话,省些力气,”解淮叹了口气,“我知道怎么做。”
临走前他又回了头:“用不用把你捏晕?”
对于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不会有任何异议的提议。柳轻绮安心地晕了。只是疼痛难忍,尽管已经没了意识,可额角冷汗不止,眉头却依旧紧蹙,痛得不行。
他既已晕倒,自然也不知道接下来都发生了什么。虞凌没料到有这一招,竟当真放柳泽槐出走,赶紧要去追。可听闻秋无夜大叫,他却又放了柳泽槐,再度折返回来,在感受到解淮身上气息时却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一时场上三人成势,解淮丝毫不惧,提剑而立,冷眼打量。长风吹动发丝与衣袂,手臂上刺青半明半暗,随剑纹光芒生发,双眼平静无波,却在一遍打量后盯住虞凌的右腿,冷冷一翻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