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师尊,”方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神色微妙,语气却很委屈,“不过我也刚出关没几个时辰。师尊,我一直在这儿等你,等你一下午了你都没回来。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听到他说自己刚出关没多久,柳轻绮这才终于松口气。他仗着没人出卖,胆子也大起来,张口就来:“没事儿,我就是在山上闲得无聊,到甘棠村玩了一日,忘了时间,结果一直到现在。倒是你,出关怎么没同我和你掌门师叔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呀。”
“我都多大了,不用人接,”方濯扣住他的手,“我就是太想见你了,又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没提前说。师尊……”
这个动作让他的手腕暴露在了柳轻绮的手掌下,柳轻绮不动声色,手指搭上去听了一听,确定是方濯的气息。在惊喜过后,提前出关的诡异也让他戒备,直到问清楚他是已经告诉过解淮和云婳婉后,柳轻绮才终于彻底放心。
他叹了口气:“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不和掌门师兄说一声。害得我现在才知道。”
方濯问:“雁然师叔没有告诉你吗?”
“呃……啊,对,”柳轻绮含混过去,“我今天在山下一天,可能她也没找到我……”
“哦,”方濯含笑看他,“那么,足足有三天,雁然师叔都没有找到师尊是吗?”
“……”
柳轻绮下意识想撑起身,却被一只手紧紧攥着手腕,不许他离去。这力道令他头皮发麻,顺着胳膊上的麻筋一溜儿往胸口钻。方濯握着他的手腕,摸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将脸压在他的脖颈上,另一只手探过来摸摸索索要环住他的腰,像是撷取他身上的气息。他平静地说:
“师尊,机缘巧合,我已经出关三天了。”
柳轻绮此刻惊异要大于慌张:“最初不是说要至少一月?你提前出关三日,不会有问题吗?”
听到他先是这么说,方濯埋在他颈间的脸上才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太知道怎么治这人了。顺着他来绝对不行,但逆着他,反而又会事与愿违。要点只有一个:牢记吃软不吃硬原则,抓着娇死撒。
方濯对此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柳轻绮一说这话,又深吸一口气,他就知道马上面前这人就要展开话题开始转移注意力了,立即便收紧了手臂,把他牢牢抱在怀里,抬起头来,挤出一副委屈样,可怜巴巴地问:
“你不在旁边,知道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师尊,你跟我说,你实话告诉我,你这一个月想过我没有?”
“那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你想过我没有?”柳轻绮拧了他的脸一把,“少在这儿装纯,小狐狸精。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说,还想故技重施拿住我。你还不如直接问我去哪儿了。”
方濯“啊”了一声,又再次无意识露了原形,脸立即就红了起来。他死也没想到还能从柳轻绮这儿得到这么个“评价”。轻浮婉转,一点儿也不妥当,但却在他的脑子里绕啊绕,怎么也停不下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柳轻绮便立即翻身做主人,重新把握先机,直截了当道:
“我去了天山剑派,我还去了好多好多地方。你不让我自己去的我全去了,连花岭镇都去了。”
“你、你——”方濯红着脸要爬起身,“你之前答应过我这一个月你不会下山的!特别不会去天山剑派!”
“那我就去了,怎么着?”
“你去那干嘛了?”
“哟,方少侠,”柳轻绮侧躺在他身侧,笑着看他,“我来来回回一月,奔走数地,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就直接这么问我?你都不问我累不累的?”
方濯已经完全晕乎了,除了顺着他的思路走,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好磕磕绊绊地说:“我、我知道你累,我刚说的是真的,我太想见你了,所以听说你今天能回来我就在这儿等你……”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刚才好不容易提高一点的声量又降了下去,颇为不安地趴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师尊,你要累的话,我给你揉揉——”
“不用了。”柳轻绮打断他。随后立即翻了身,将脸藏在黑暗中,不让方濯看到他忍俊不禁的面容。他强忍着笑意,故意硬邦邦地说:“我太累了,睡觉吧,不许聊别的了。这儿就一床被子,你回你屋睡去。”
“不行,师尊!哎呀!我就在这儿!”
方濯面上神情彻底崩裂了。他手忙脚乱抬手去捞,一把从身后把他搂住,跟枚铁锁似的紧紧扣着他不肯松手,彻底原形毕露。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迅猛而急切,手臂像是要把他融到自己骨血里一般用力,嚷道:
“我都一个月没见你了!我得跟你睡,师尊。再叫我今晚自己一个人睡我就会死!”
柳轻绮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笑出声来了:“你那么多年一直自己睡也没死啊。”
“那是空有躯壳,是行尸走肉,”方濯眼巴巴瞧他,“没被子没关系,我把我的被子抱过来。但是师尊咱们得说好,你不能锁门啊。你要锁门今晚我在你门外打地铺。”
“不许,没用。别丢人。叫你师弟师妹看见了又以为我虐待你。”
“他们哪会这么想,他们现在都觉得我会对你不好,”方濯道,“就算是打地铺,他们也会觉得是我应得的……”
柳轻绮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破了功,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声就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赶紧捂住了嘴。其余的笑声便沉闷地跳出来,雷雨将至前的池塘似的。
他笑得开怀,心中万分愉悦,方濯却在背后傻了眼。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一把扯过被子就要把自己裹起来。但就在他马上要把最重要的东西——那颗带着一张马上就要冒烟的脸庞的头——团起来的时候,柳轻绮一边笑一边在背后拍他的肩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方濯也害臊得不行,刚才还黏黏糊糊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就不想理人。柳轻绮一边笑一边推肩膀催促他:
“乖乖,出来,出来。逗你玩的。看师尊给你什么好东西。”
“我不要你的东西,”方濯脸烫得能煎鸡蛋,“我那么想你,一月没见你,想看看你想得都快死了,结果你还是总惦记着拿我开玩笑。”
“嗯——”柳轻绮拉长声音,“真不要?”
“不要!”
“真不要?”
“……不要!”
方濯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一把就掀开了被子。他紧绷着嘴唇,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尽自己最大可能做出严肃神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本已经做好了用眼神让柳轻绮感到愧疚的准备,可映入眼帘的不是这人为了哄他出来的托词,而是当真被托在掌心的一枚小小的、圆圆的东西。并且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柳轻绮便已经拉起了他的手,将它放到了自己的掌心。
“试试。”
他笑眯眯地说。方濯低下头,借着那点儿月光,看清是一枚玉戒躺在掌心。光滑水润,无瑕通透,成色极好,一看便知只是找寻原材料,就绝对需要大量功夫。
这绝对是方濯一生中较为丢人的时刻之一。他自认也算是历经不少风浪,除了柳轻绮已经很少有人能让他这么不顾颜面了,而方才就刚被他三言两语轻松耍过,分明已经决定不再信这人任何甜言蜜语,却在下一刻就立即破了戒。玉戒躺在他的掌心,像是一只蝴蝶停留,让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把它惊掉了、吓跑了、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了。是以在那个夜晚,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盯着看个不停。柳轻绮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剖去了玩笑,眼底便像是淌着一条河那么温柔。他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最后从方濯掌心又将那枚玉戒取出来,作势要往他衣带上系。
方濯赶紧一把按住他的手,动作很快,声音却很小:“为什么要系在这里?这不是戴在手上的吗?”
柳轻绮说:“怕你以后练剑不方便,也怕你不喜欢、不愿意。”他抬起眼,笑了笑,“这个看你。要是想戴,你就戴上。要是不想你就系在衣服上。总之必须带着,这个东西很重要,因为——”
他有意叮嘱,方濯却突然不说话了。他只按着柳轻绮的手,不动弹,嘴巴也张都不张,整个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柳轻绮看他这般,察觉他心思好像有点不对,便停了话语,心里一时也有点愣怔,怕他真的不愿意,最后反倒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心里慌张,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只忐忑等待方濯回话。但方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话,却是磨磨蹭蹭地探手入怀。摸了半天才摸出来一个东西,又瞥柳轻绮一眼,方才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随之别过了头。
他声如蚊蝇:“我……我都没想到你会送我这个。这是我在闭关的时候太无聊自己编着玩的,想出关后就送给你让你当个小玩意儿玩玩,没想到……倒是显得寒酸了。”
他越说,越显得窘迫万分:“你不喜欢、不喜欢也没事。这就是我随便编的,你不喜欢扔了就行。以后我给你个更好的。”
那东西很轻,像是一片云似的停在手里,若不仔细感受几乎无法意识到掌心里还有个什么小玩意儿。但萤火之光,亦兹事体大,虽是几乎没什么重量,却足以能让屋内的氛围迅速天翻地覆。
这是一枚草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