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这么点小事?等什么等,二少爷要,那给人家送回家便是。哦对了,”他抬手往屋里一指,“上次、上次我从仁城带回来的那一大把玉石,你给许叔送点回去。二少爷要不要?”
他说得干脆,也无怪乎周围都一愣。许之桢的面色更是有一瞬的僵硬。林樊又惊又异,却又不敢多说,只好低声提醒道:
“小师叔,这位是许家的二少爷许之桢,你不是要从他父亲身上知道些什么……”
“我能认不出来他是许之桢?”柳泽槐大着舌头,眼神也迷蒙,可当一抬脸时,望向林樊的目光却如此冷静,叫人不由一怔,但听到他的声音似流水般汩汩而过,轻得只有身旁的人才能听见。
“他要,就给,”柳泽槐嘲弄一笑,看向林樊的眼神亦多两分戏谑,“我如他的愿,他便不会如愿。”
林樊一怔,为这眼神而又沉默半晌。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清明让他几乎不能确定这人是否醉了。但就在这句之后,柳泽槐的肩膀猛地一耸,喉间涌出一声诡谲的哀叹,作势就要吐。林樊手忙脚乱地把他往柳府里扛,而在那头,柳轻绮与叶云盏站在一处,隔着人群难看到柳泽槐的身影,却明显瞧着许之桢只站在原地,没什么别的动作。只听得门口咿咿呀呀,半天下不了决定,也没个人动身。叶云盏之前始终一头雾水,这会儿才终于搞明白,听到里面的动静,一时脸都绿了。
“不会吧,真喝傻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话柳轻绮就想起来还没料理他,立即偷偷踹了他一脚。叶云盏赶紧举手,表示自己再也不说了。只是还对眼前事抱有疑虑:
“这就是那许家老二?要爹来了?”
柳轻绮没好气地说:“没你他也要不走。”
“不是,”叶云盏说,“那他现在是得偿所愿,得偿所愿了啊。”他摸摸鼻子,“这是也高兴傻了,怎么一动不动?”
事实确然如此。在柳泽槐说要放人时,连空气都似乎跟着凝滞了一下,柳府门口的下人都没想到咬了这么久的原则,竟然就如此轻易地被柳泽槐本人彻底击碎。他们都没想到,许之桢带来的一票人更是惊愕,人群里爆发一阵低语,呜呜泱泱讨论了不少时候。
他说得突然,下决定又没个知会,说句不好听的,这醉鬼在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刻,做出的任何可能的错事在醒酒后都是找不到负责人的。他醉醺醺的时候说的话谁敢遵从?林樊也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许之桢还站在原地,像尊雕塑刚有了生命,什么话也不说。
柳轻绮眯起眼睛,意识到了什么,眉毛轻轻一扬。而几乎是同时,呆立着的林樊也似乎猛地想明白过来,立即有了反应,连忙叫人把柳泽槐拖回府中。再一转身时,人便仿佛搞明白了那唯有相当阅历的人才能拥有的超级变脸法术,突然笑意盈盈的,冲许之桢一拱手,语气中也没了之前的生硬,反倒听上去颇为喜庆:
“请公子放心,令尊在我们这儿必然是生活得好好的,没有受半点委屈。既然公子思父心切,那我们也不好再留,便请公子与诸位暂且休息一番,柳府亲自派人将许家主送回去!”
隔着一扇门,府内远远地传来柳泽槐懒洋洋的声音:“各位瞧着没,这就是孝子!”他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强留,可不能叫许二公子的孝心落了空!”
许之桢咬紧牙关,手臂紧紧贴在身侧,却是一步不曾上前。唇角抿成一条线,依稀可见面颊鼓出一道隐秘的、冰冷而不悦的愤恨。在旁边人终于反应过来、捅了他一肘子让他回话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只那眉间的慌乱与嫌恶虽是一闪而过,但却并非无人发觉。
柳轻绮一转头,便与叶云盏对上了眼神,目光交汇间,又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却也只能叹口气,徒劳摇摇头。
他道:“我就说,咱们个土包子,装得多聪明机敏,可永远搞不明白他们大户人家到底都是怎么想的。”
他松了口气,却也没忘了正事,一拍叶云盏的后背:“别高兴得太早,一会儿进了门,还是得先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你到底带他干什么去了?”
叶云盏原本见许之桢好像勾走了些许师兄的注意力,正想找机会化身成一条蚯蚓,从柳轻绮的手中不做声地一下滑出去,如此美梦破碎,却也没办法。只得鼓起勇气:“那我要就是不交代呢?”
柳轻绮冷笑一声:“要是不交代,我就把你干的好事儿捅到掌门师兄那里去,你就等着关小黑屋吧。”
“什么?”叶云盏原本还算冷静,闻言一下慌了,虽还被柳轻绮推着往里走,但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猛地一下挣开他的手,“不是,师兄,你何必这么狠!我,我也不知道他酒量有这么差!两口就倒了!”
“对你来说,谁都是两口就倒,”柳轻绮目不斜视,“要是你好好交代,这事儿我还能给你瞒过去。要是不配合,那就没办法了,寻风崖见吧。”
“……不行,”叶云盏一咬牙,“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
“你不能告诉魏涯山!”
“那没办法,能治住你的只有他,”柳轻绮回身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不然下次还不长记性。今天是柳泽槐,明天你是不是就想把他天山剑派掌门也拉上你的酒桌了?”
叶云盏脖子一下子直起来,急了:“哎呀,师兄,你不能这么说。这都不是一回事儿!不是你要我好好开导开导小青侯吗?但我也真没想到,他、他酒量,他酒量怎么比你还差!”
“我俩是朋友,半斤八两,大差不离。你少来。”
“师兄——”
“撒娇也没用,”柳轻绮揉揉耳朵,“我早听习惯了。”
“……”
这话让人没法接。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习惯的,叶云盏也不自找没趣乱问。他咽口唾沫,突然当了哑巴,没了声。柳轻绮走了两步,听身后一片寂静,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反驳,不由有点惊奇,回头想看一眼,却不曾想正对上叶云盏一副神色略有诡异的面容,一对上他的目光,他便张张嘴,看上去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预想。好像叶云盏那背在身后的手正偷偷抓着一只纸篓、只想着趁他一不留神直接扣他头上一样。两人认识许久,叶云盏什么时候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时候满肚子坏水,他清楚得很。
柳轻绮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提防着那不存在的纸篓:“有话就说,别这么看人,小心我给你眼睛挖出来。”
听了威胁,叶云盏那双总是闪亮亮的眼睛才心虚地动了动,本是专注地看着他,却在这时突然挠挠头。他眼皮微沉,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微笑来。
“师兄。”
他突然变得非常平和,整个人像是沉在一汪水中那般恬淡娴静,活像个没出格的大姑娘一样忸怩。柳轻绮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往腰间摸剑,摸了个空。
叶云盏不察他的动作,低着脑袋,带着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羞赧开了口,黏黏糊糊地说:“人家都知道,我平日最敬重的就是你,也最听你的话,基本上你要去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叶云盏垂垂眼睛,拿上目线看人。他长得本就好看,这样一来更显得两分乖,也不由看得人心里一软。柳轻绮吞了口唾沫,手还在腰间乱摸,心头瞬时一分为二,没剑的惶恐让他不敢说话,可多年来的师兄弟情谊却又在这时不争气地占了上风。甚至在那一刻,他自己心里就紧接着想道,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柳泽槐也不算那种高不可攀的太正经的人,两人偷偷跑出去喝两口酒罢了,又没出什么大事,反倒无心插柳柳成荫。而且这人向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着都不长记性,反正罚也没用,看着这次也没出什么大错,要不吓唬吓唬就算了?
……事实证明,柳轻绮嘴巴上说得再好听,他人也是没一点儿长进,心软的毛病说犯就犯。说不理会林樊服软,实际上还是后退数步。说绝对不因叶云盏的撒娇而放弃自己的原则,可现在低头瞧一瞧,那原则线早划出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什么礼数、安全、仪态,尽数付之东流。
甚至不等叶云盏说接下来的话,他便自己抿抿嘴唇,主动想,也是,他还不知道他师弟什么人?本来就坐不住,还因为他,天天只能闷在这么方院子里,就是想出去玩玩而已,叶云盏也可怜。一来二去心就彻底硬不起来了,好不容易黏起来的铁板又要坍塌,只一瞬就要动摇自己方才的决定,却不曾想就在这时,叶云盏又上前一步,靠得他更近些,像要再表明一番忠心似的,小声说道:
“所以,师兄,是你这回非要来天山剑派的。我对你多好啊,我哪舍得对你出手啊,所以我拦不住的。那我不是主犯,我是被胁迫过来的可怜人质,不负什么责任的。”
“……不,等等。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才险些就要坠落悬崖的柔软一触即碎,柳轻绮心头一颤,所有的心思都凝固成一团坚冰,知晓大事不好。叶云盏低着头,脸上依旧挂着那羞涩而赧然的笑,吐出来的言语却如三九寒天,将柳轻绮从头到脚尽数包裹,一下冻了个透彻:
“那这样的话,要你非得告诉掌门师兄,就别怪我去告诉你徒弟了。在闭关之前,他可是跟我强调过不许叫你下山。但是——”他装若无辜地耸耸肩膀,“我劝过了,没用嘛。你一意孤行,自己去求了魏涯山,我又不能让我师兄自己走这么远的路,所以就只能勉为其难、不情不愿、身不由己、泪水涟涟地与你踏上拜访天山剑派之路,这是顾全大局……”
柳轻绮脸色一白:“你!”
“师兄,等一等,别怪我,别怪我,”叶云盏抱住脑袋,“你要我死,我就也不让你好过!你不给我活路,那咱俩就同归于尽吧!”
柳轻绮苍白的脸色猛地一下涨红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叶云盏,神色震惊,像是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句混账话。而于此同时,他的手也没闲着,在腰间胡乱摸了一气,最后从掌心啪地一下抽出一把气剑,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
叶云盏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喊道:“我说什么来着,恼羞成怒了!”他早有准备,脚尖轻点地面,一侧身轻轻巧巧避过这一剑,随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像一阵风卷了沙尘,只往外一吹,人便蛇似的一扭,便彻底逃脱了柳轻绮的掌控,目标明确地一头撞入内院,只一瞬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