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盏。”
剑拔弩张时刻,幸有云婳婉在旁唤住了他。叶云盏的脚步迟滞了一下,云婳婉微微皱眉,转头冲顾清霁小声说了什么,便见顾清霁点点头,上前拉住叶云盏的手臂,低声说:
“师尊请师叔先回去休息休息。”
叶云盏抿抿嘴唇,被这声音唤了一声,眼底神色才终于恢复清明。他无声看了顾清霁一眼,当真随着她转身离去,只是在走之前又冷冷分了徐亦游一眼,与廖岑寒擦肩而过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他轻轻拍了一下,转头看时,叶云盏却已经离去,手还落在腰上,摸索着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摸着。
廖岑寒心想他应当是在摸自己的酒壶,毕竟这家伙据说除了睡觉,酒壶从不离身。但现在即可见得他腰上除了一把剑外空空如也,这会儿摸不着也是应当的。不过不妨碍此事也依旧让他觉得奇怪——剑都已经出鞘了,突然便又要求他塞回去,坏了其“大业”,他以为叶云盏无论如何都得发脾气。这意外的好说话倒是又让他有些惊异。
再看面前明光派众人,徐亦游看到叶云盏当真随一个女弟子走了,虽然面上尽量不显,眉宇间却依旧明显一松。身旁那弟子更是将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盯着叶云盏的背影,哼了一声。
云婳婉拢袖而立,淡淡道:“我东山师弟便是这个性情,诸位莫怪。”
徐亦游说道:“原来雁然门主也怕事情闹大。”
“并非是怕,只是东山师弟说到做到。”
她平静一抬眼。
“贵派已有位弟子无故殒命……如今又搭上一批,岂不更凄惨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两方再如何想要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假象,必然也是不得行的了。徐亦游年长些,阅历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故而有些事自然也只能为他人所做——他是不说话,可不代表身后人不说。当即一个看上去也颇有些资历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冷笑,以手扶住刀柄,立于徐亦游身后,不冷不热地开口: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东山门主因其性情所出轶事颇多,却依旧不长记性,也真是让我等佩服。”
“这是我师弟,不是你师弟,”云婳婉道,“他是什么性情,自然不需外人费心。”
振鹭山出了名的护短,除了原则性的问题,基本上对外都是毫不松口,奈何他们家高手云集、实力惊人,别人也拿他们没办法。是以徐亦游听到这儿,也只能是一甩袖子,任谁遇到这种情况、语气也不会比他更好:
“既然如此,不妨咱们便谈谈观微门主的事?雁然门主,我们从一开始可就在和你说这件事,可你左右顾而言其他,就是不肯回答。知晓贵派向来彼此维护,可毕竟人命关天,雁然门主却便愿意这样维护一个杀人者吗?”
“你说谁杀人?”
祝鸣妤忽的道。她此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本性,不曾多出一言,此时却突然道:“万兽谷是什么地方,诸位也不是不知道。派一个尚未出师的弟子前往此处,难道不是你们谋杀?”
“我们会让玄阳去,自然是因为已经提前考察好。”徐亦游加重了语气,“他能去。”
“万兽谷是个什么地方,前辈比我们都更清楚,别说是姜玄阳这样的弟子了,就算是修真界历经风雨的老人,去这个地方也要多多掂量掂量。这便是贵派说的‘他能去’?”
一派寂静中,倏地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徐亦游皱眉一望,却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弟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此人过于陌生,徐亦游从来没见过他,便又以为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不由斥道:
“我和你们长辈说话,你一个弟子插什么嘴?当真是不知礼数!”
“若你知道我是谁,便不会说出这种话了。”这弟子先冲着云婳婉一点头,简单行了个礼,这才淡淡将目光转回来,平静地盯着他,“我是观微门下二弟子廖岑寒,我师尊和大师兄的确不在山上,若你有什么问题,也只能问我。你说我够不够格站于此处?”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廖岑寒。他被叶云盏火急火燎带来,立于人群中观察已许久,明白这群人若是看不着观微门的人绝不善罢甘休。一听祝鸣妤都忍不住开口了,便知道再不出来恐怕真要打起来,他若是不知道还好,既然都在这里了,就绝没有叫他人替他担责任一说。
虽然这“责任”怎么看也不该落到他的头上,但毕竟是败于观微门下,一把手和二把手都不在,能出来说两句话的不就只有他?
云婳婉虽然知道他来了,却没想到他出来的这样突然,微微皱眉。但随即,廖岑寒便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朝徐亦游掷去。几个弟子一惊,立即长刀出鞘,其中一个反应极快,刀锋只一闪,便一刀劈到这东西上,登时所有人都几乎还没看清这到底是什么,一道刀气咆哮破开裂痕,便闻一阵山崩海啸似的巨响,玉佩凭然绽开一束金茫,化作一道剑锋骤然刺开山门薄云,当胸便是一撕,幸有一刀乍然一横,与此剑锋铮然一碰,火花携卷尘土碎雪当头落下,其声不由令人头皮发麻。
“云婳婉!”
烟尘散尽后,方见得是徐亦游出手。身后的弟子还保持着出刀的姿势,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嘴微微张着。好半天才后退两步,软了腿。而那被摔在地上的赫然是一块玉佩,凛然无伤痕,依旧平静地躺在地面,甚至经此一掷,连碎裂都不曾有。饶是徐亦游出刀速度如此之快,手臂上却依旧还是被留上了一道伤痕,淅淅沥沥向下滴着血。他瞪着眼睛,怒火烧灼了眉头,狠狠地瞪向云婳婉:
“证据在此,还有什么可说?”
廖岑寒道:“前辈不妨将它拿起来看看。”
徐亦游的怒火随即转向他:“无理竖子!杀我一弟子不够,竟还敢有所图谋!”
“有没有图谋,晚辈不知道,”廖岑寒淡淡道,“但我只把话放在这里,这便是一块玉佩而已。弟子不敢触碰,自是有情可原,可若前辈也不敢拾起,那便休怪叫人看轻才是。”
廖岑寒一手道德绑架玩得漂亮,徐亦游脸都绿了。他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可突然两边的目光全都齐刷刷落到了自己身上,前有追兵后有阻截,面子到底比自身安危重要,瞪了廖岑寒一眼,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从地上拿起这块玉佩,另一只手紧握着刀柄,尚未回鞘,掌中已隐隐有灵流转动,似乎随时准备出招。
然而此物躺在掌心,依旧莹然如羊脂,没有任何躁动意味。徐亦游眉头一皱,掌中灵流大放,整只玉佩已经充斥了他身上的灵息,可别说像方才那样突然暴起了,连个裂缝都不曾有过,依旧安安稳稳,不曾有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廖岑寒道:“前辈想听什么?”
徐亦游气得眼球都要跳出来:“我若是知道,还需要听你讲?”
“晚辈自然是有充足理由,只是说了也怕前辈不信,”廖岑寒冷笑一声,“毕竟此前雁然师叔和东山师叔都曾说过无数次,此事与我师尊无关,可前辈不也照样不相信么?”
“前辈方才也见了,这块玉佩只有当受到攻击的时候才会反击。但是若谁将它佩在身上,就算是怎样为它灌输灵流,它也不会将剑锋对向拿着它的人,若无人攻击,那将它佩戴身上便绝对安全。”
“当日我师尊给姜少侠的便是这块玉佩。经由过姜少侠之手,前辈若是不信大可一探究竟,看看上面是否沾了姜少侠的灵流。”廖岑寒道,“因而这本便是救人的物什,可以在突遇袭击而无所反应时保下一条命。我师尊本便是好意,且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姜少侠将此玉一定佩在身上,关键时刻可救他一命。前辈如今带着人气势汹汹上山、叫嚣着要找我师尊要个说法,是否有些太忘恩负义了?”
徐亦游一时怒不可遏,喝道:“忘恩负义这个词也是你能说的?我明光派弟子可没有求着他观微门主出手相救!再说了,谁知道你们是否已经更换了玉佩?万一这一块便不是当日玄阳身上佩戴的呢?”
“我说了不算,自然有人说了算。”
廖岑寒轻轻掀起眼皮,瞥一眼对面。身后紧急传来脚步声,便见唐云意搀着一人走来。此人年纪轻轻,但却面容乌青、身形消瘦,倚靠着旁边人的搀扶才能走动,看见他,便挣扎着要拜去:
“见过徐长老……”
徐亦游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盯着这人看,脸色像是吞了只苍蝇,所幸阅历还算丰富,知道这时候不能露怯,但还是有一半阴沉脸色未被压下,活像秋日里一株沉而不醒的枯萎草梗。
“尹鹤,你——”
尹鹤靠在唐云意的手臂上,艰难地抬起眼皮。他满脸都是伤,眉宇青黑,面上青筋血管尚有消退意,明显是中毒后的症状。他望着自家长辈,面色复杂,隐隐有凄清意,在徐亦游再度之前率先说道:
“徐长老,大师兄不幸殒命,的确太过突然……但此事确实与观微门主无关。那块玉佩,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是大师兄怕我出事,将玉佩交给了我,若非他突然走火入魔,也不会至此地步……”
徐亦游“你”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仿佛现在发生的一切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云婳婉在廖岑寒现身后便一直在旁关注,随时准备出手,看到唐云意带着尹鹤来才松了口气,不动声色放了剑柄,冷眼旁观。
尹鹤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毒还未完全消净,现在还把药当饭吃,喝得眼下乌青浓重,面颊消瘦。险些死过一回,人便老实了,强撑着身子,一五一十将事情给徐亦游和身后同门都说清楚。期间徐亦游还怀疑他是否是受了振鹭山的威胁,尹鹤连声否认,还刻意感谢了祁新雪,说若无回风门主,今日他已不可再站在这里。说得身前人眉毛一跳一跳,惊疑不定,只有徐亦游沉着脸看他,神情间却已有几分了然。
“原来是回风门主……”他喃喃着说。
云婳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声音:“徐长老是什么意思?”
徐亦游当即收回神情,正色道:“回风门主医术高超,我等佩服。如此说来,的确是我派误会了。我们这便回山禀报掌门,说清楚原委,还观微门主一个清白。”
此话一出,别说明光派弟子了,就连振鹭山一众人都傻了眼。唐云意蒙了半晌,感受到尹鹤在手里抽抽,才赶紧带着他要回去。只是走两步又突然想起来他的身份,转身看向徐亦游道:
“尹少侠余毒未清,不宜下山。等休养完全后,还请诸位再来振鹭山接人。”
“自然是要留在贵派的。有回风门主在,掌门也放心。”
不出两三句话,徐亦游就又换了一副面孔,前一刻还声色俱厉,下一秒便突然语气殷切温和有礼,甚至脸上都带了淡淡笑容,震得诸位都一时失语,端起了十成十的戒备。云婳婉也万万没想到他突然就换了口风,不过好在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听到徐亦游这么说,便立即接过他的话柄,拿着刷子和糨糊刷刷刷给他砌了个台阶,当即也主动道:
“既然是误会,那么咱们彼此间也不必这么剑拔弩张的。徐长老来一趟不容易,要不要在山上喝杯茶?”
徐亦游笑容满面:“不必,不必。本便是我们有错在先,便不麻烦贵派了。此事的确有内情,也怪我们事先没了解清楚。既然已经真相大白,那便不多叨扰,毕竟兹事体大,还是要尽快回山同掌门解释清楚才是。”
“来都来了,总得叫我们振鹭山尽些地主之谊……”
“门主的好意,徐某心领了,只是实在不巧,若有下次,必然再来拜访贵派,好好喝一杯茶……”
云婳婉反映非常迅速,半点没落下风,那紧抿着唇瓣的严肃面容瞬间变得如春风般和煦,唇枪舌剑一转身便化作绕指春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张罗着还要把徐亦游一行送下山去。看得两边弟子一个个目瞪口呆,明光派弟子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望着自家突然笑意盈盈温和知礼的长老又是茫然又是气急,一个个恨得牙痒痒,频频回头往振鹭山的方向看,但却因徐亦游已经几步跨出去数尺,只得作罢。其中大抵还有窘迫,不过多数也是不会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