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后来,方濯还是明白了为什么天山剑派会在这样敏感的时期依旧选择装聋作哑、与振鹭山联手将他的真实情况藏了起来,倒也如他所想,的确有那么一方面是因为江湖道义,不过不多。
在天山剑派决定究竟是将这“传奇事件”公之于众、还是联手振鹭山暂且将此子藏匿时,于其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依旧还是那两个字。
利益。
仁义自然是要有的,不过这更偏向于个人的品质。一个仁义的人,将会发挥他的美德救下很多无辜的人。而一个仁义的门派,也许会独挑大梁守卫一份独一无二的绝对正义,但最终都不必多想,便会知道,它一定会落得一个凄惨而亡的下场。
当人、与规矩同合成一个整体的时候,仁义与道义便无法再成为决定性的因素。门派中人自然要行侠仗义、保卫一方和平,但如果想要保全门派、并使之抓住机会更上一层楼,便只有偏向这屡试不爽的利剑。
此理从头至尾一直盘旋在方濯这条岌岌可危的生命旁侧。可以说,靳绍恒救他,是因为自身的仁义以及他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而天山剑派选择“包庇”他,则是因为他来自振鹭山。
靳绍恒当之无愧是方濯的救命恩人。正如柳泽槐所说,其实要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柳轻绮在遇到第一个魔族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可以去做到了,但他一无工具,二不会扎针,尽管能够帮助方濯搭建起魔息系统,以修真界常见的梳理灵息的方式去助他调息,也逃不过一死。
他不知道怎么做,也不敢轻举妄动,来求助了柳泽槐,却又机缘巧合碰上靳绍恒,这一切都是命数。靳绍恒要救他,只是看他太过痛苦,于心不忍。而事后,当方濯要感谢靳长老的救命之恩的时候,靳绍恒却又挥挥手,说出了可能此生他都不会再说第二遍的话:
“你的命叫你遇上我,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的命吧。”
方濯正色道:“晚辈的命好,是晚辈的幸运。但若没有长老,晚辈便早已命丧黄泉。如此恩情,并非只有‘命途’二字所能解释清楚。命将我带到这里,可若没有长老,命也终将不再是命。方濯谢过长老救命之恩!”
其实说实话,靳绍恒一点也不在乎方濯到底谢不谢他。他帮就是帮完了,这人活了,他便又去帮更重要的、柳轻绮所说出来的那些事,压根不打算料理他。
可怜柳泽槐个狗头军师在旁边老怂恿方濯拜他干爹,给靳绍恒整烦了,事儿也不干了医书也不读了,按着方濯的头让他拜柳泽槐当干爹,两边手忙脚乱一番,谁也没拜成谁,最后只得灰溜溜拜别下山,路上面对面,便忍不住笑,此事便算揭过,只不过个人心中自有定夺。
至于后来柳泽槐又“一时风雅”、见柳轻绮有伤在身不能喝酒、便偷偷邀了方濯到山上赏雪温酒、结果被叛徒发觉偷报给靳绍恒、于是又害他回屋抄写山规十遍的事,此处便暂且不提了。
就现今的情况来看,帮了振鹭山,就相当于与白华门为敌。沈长梦已经将话撂下了,不然柳泽槐也不会回来挨那么狠的骂,但是当他们自己要去在这两者间做一个决定时,他们却与柳泽槐进行了同样的选择。
但不同的是,柳泽槐帮柳轻绮,是因为“故旧深交”。而天山剑派愿意帮魏涯山,是因为他们不傻。
白华门诚然是当年天下第一大派不错,可那也是当年。就算是门中被屠多么凄惨、这十年来又是如何挣扎着想要恢复往日辉煌,修真诸门又是怎样依旧敬重、钦佩它,可实力在前,一场大战已让修真界门派的排名进行了重组,虽然并没有人对此进行一个专门的评估考量,但任谁不知道,若真要出来一个门派引领着修真界去做什么事,这个门派,只有振鹭山堪当。
除了它还有谁?天山剑派自己都不敢说能接过这杆大旗,但它却很敏锐地发觉,虽然白华门声名仍在,但威严尽失。
它已被振鹭山超越、取代,尽管后者可能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和白华门相比起来,若要站队,真正会与这“曾经的大哥”继续并肩而行的,估计已经超不过一只手掌。
这看起来好像很残忍,但却是事实的规律、人间的真相,即使是已经“抛却了不少贪婪欲望”的“修真者们”也无法免俗。天山剑派再要求弟子以“仁厚”为先,在需要它做出抉择的时候,它却还是衡量了彼此间的利益,悍然选择了能够为它带来更好效益的振鹭山,并且与之完成了隐瞒的合作,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算是对修真界的一种背叛。
不过两边都不在乎。魏涯山的目的就是保下方濯,而天山剑派的目的,便是与之从此“同心”。
虽然这联盟必然不会多么长久,终有一日会因更强大的利益关系而垮塌,但至少在这时,它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救下了方濯的命。
而在水牢中,柳轻绮所告诉靳绍恒的那些重要的消息,魏涯山后来也一个不落地知道了。这些事让天山剑派知道并没什么,毕竟也许是牵扯到整个修真界的大事,两边也没怎么商量着要保密,只说在取证之前,莫要过多声张。
但无论是明光派通魔,还是飞乌山被屠,这些看起来都太过惊悚,不得不立即去证实,于是天山剑派和振鹭山同时出人,前往明光派和飞乌山打算同问境况,谁料这一去,却得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消息。
那一日,当魏涯山亲自到了观微门的时候,柳轻绮和方濯都吃了一惊。魏涯山来得悄无声息,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是专门到了柳轻绮房前,与他交谈一阵后,便拉了方濯过来,也不多言,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当日你在飞乌山杀裴千影,你自己可否还有印象?”
“裴千影?”
方濯自然没有印象。别看他当时好像因为师尊将有难而突然清醒、“美救英雄”,后面又搂着柳轻绮说了那些疯疯癫癫似是而非的话,其实他本人到此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
也许那时候他有着神思,也可能只是下意识地动作和言语,但方濯的确不记得自己曾经到过飞乌山,也对杀裴千影一事毫无印象。
所以当时在天山剑派,当他醒来后,听说这个魔族的脖子竟然是被自己生生拧断的,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可柳轻绮肯定就是他干的,他才半信半疑,应声下来。
如今魏涯山一问,他便知道,此事必然在飞乌山灭门一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非常忐忑不安地看向柳轻绮,见他坐在自己身边,眼神认真凝重,脸色却已经开始慢慢发白。
但方濯也不能说他记得。他明白这时候,任何的谎言都只会是掉向自己的杀手利刃,他不能撒谎。而听到他否决后,柳轻绮的脸色似乎更白了,魏涯山虽然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眉头无意识地微微皱起,神情严肃,已经说明了此事的未定之处。
他看着柳轻绮,沉默半晌,像是在斟酌语句。但柳轻绮却忍不住了。他挺直腰,小腹上的细布还在白衣之下若隐若现,他有些着急地握紧扶手,压低了声音,急切道:
“师兄,我真没撒谎,我绝对没有说假话,我告诉靳长老的,全是真事。飞乌山绝对被杀了不少弟子,我亲眼所见。后来攻击我的,是裴千影所率领的飞乌山弟子的花叶塑身。阿濯突然醒来才救了我一命,这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真的没说假话,师兄,你要相信我。”
柳轻绮越说越快,到最后,已是面色惨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甚至血色只徒留一分。方濯也不管魏涯山会怎么想,连忙握住他的手,入掌瞬间便察觉到柳轻绮的手指细微而迅速地颤抖,浑如痉挛般,震得他心里一沉。
魏涯山忙说:“阿绮,你别急,我没有这个意思。”
“师兄,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轻绮的反映给的非常及时,不过几息,嘴唇就已经开始发抖了:“难道飞乌山……”
“师尊,没事。”方濯紧紧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掌纹。可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重复这句“没事”。
柳轻绮点点头,只是头也点得很仓促。他的喉结不停地上上下下滚动着,这代表着他始终在吞咽口水。方濯不知道当他拖着自己好不容易走出竹林、却并没有等到如愿的救援,而是映入眼帘满地鲜血的时候究竟如何想,但他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只不过在当时,自己的命拖住了他即将崩溃的步伐,到了如今终于仿佛要“尘埃落定”之际,却又再度只因一句话而卷土重来。
柳轻绮反握住他的手,闭上眼,额头开始往外冒冷汗。他梦呓般重复着方濯那句话:
“没事,没事。我知道,没事。”
“真没事,阿绮,”魏涯山犹豫片刻,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也知道总是这样拖着只会让他的状态更差,索性叹口气,直截了当说,“我来问你,不是来指责你是否撒谎。而是想告诉你,阿绮,飞乌山没事。飞乌山掌门没死,长老也没离开门派,弟子们也还安好,问起时,甚至不知曾有一个魔族到过他们的地界,也从没有见过你。”
柳轻绮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的身子骤然一抖,整个人却陷入一阵难解的茫然中。方濯也一下子呆住了。魏涯山的话字字他都听得明白,可合在一起,便突然叫他几乎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两人神色意外的相同,惊愕而不解地盯着他,魏涯山的眼神飞速瞥了一眼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却没有做什么异议,只是又移开目光,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非常沉重:
“我没有必要欺骗你,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单独来找你,就是因为经由我派与天山剑派共同的探查,飞乌山的确并未被屠,温掌门也否认了屠山这件事。所以我们认为,你当时若真看到了飞乌被屠山惨相,很有可能是入了幻境。”
方濯的手被人狠狠掐了一下。柳轻绮倏地直了身,声音都抬高了不知多少,听上去又惊又异:
“不可能!我亲眼见到的,死了很多人,尸身摞在一起就像一座山坡。来攻击我的穿着的都是飞乌山的统一制服,裴千影当时便站在檐瓦上,我一出去我便看到他,我——”
柳轻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脸色竟呈现出一种将死般的灰白。他耸起肩膀,胸口倏地往外一扩,整个人用力地颤抖了一下。他紧紧抓着方濯的手,指甲扣住对方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他却也浑然不觉。他喃喃着说:
“是,我当时灵力近乎枯竭,若是入了幻境,也可能无法察觉。花叶塑身死亡时是不会流血的,除非,除非那是真人,或是,只不过是幻境的残缺之处……”
魏涯山当即道:“阿濯,把你师尊扶到榻上去。”
“没事,没事。”
柳轻绮挥挥手,好似已经重归平静。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嘲讽似的笑了一笑,此后魏涯山再说什么,他都没有回应。方濯扶着他,让他慢慢坐到榻上,倚靠在床头歇息片刻,他才似乎终于冷静下来,虽然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但好歹嘴唇不抖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那,肖歧——”
“肖歧这件事是绝对存在的,师叔,这是我和师尊亲眼所见,”方濯道,“姜玄阳被他师尊强迫修习魔功,还是我为他理的经脉。此事已经足以可以说明肖歧的确通魔,这肯定不是幻境了吧?”
魏涯山道:“明光派一事,到现在还没有定论。这毕竟是他们门派内部的事,他人想要去探求,也很困难。”他垂着眼,眉毛微微皱着,虽然看似冷静,但在方濯眼中这已经是无奈的表征,“若他们门派从上到下皆闭口不言,想要取证也很困难。总不能举修真界之力去以此讨伐明光派,可就算是门内有人出来发声,肖歧难道就没有应对之策?他一定早就想好了。故而明光派一事,绝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就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