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几时不记得?”
“你自然都记得,是我总疑心害怕。”
“知道是自己疑心,便不要想了,”柳轻绮拍拍他的背,“哪有那么多怪事?只要不是石头砸着头,叫我失忆了,我一定记得你。”
“一定记得我?”方濯意有所指地重复。柳轻绮道:“一定记得你,一定记得你。”
得到他连声许诺,方濯似乎这才平静一点。可怜柳轻绮见好像把他哄好了,嘴巴就又一时没堵上,心想气氛到了不如就开个玩笑,也没怎么过脑,张口便道:
“放心,就算是我死了,到黄泉了,我也得跟孟婆说,人间还有个徒弟等着我呢,我不能喝——”
方濯猛地一下抬起头。柳轻绮的手原本搭在他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被这突然的起身吓了一跳,手臂也顺着滑落下去,余下的声音自然难出口,便这样生生堵在嗓子里了。
方濯不说话,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柳轻绮以前从不害怕人的直视,但现在,他开始瑟缩。这是他第一次被人盯得有点害怕了,还是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带给他“恐慌”的小徒弟。方濯的目光很平静,又或者说,有点冷。那不是玩笑所应有的眼神,装都装不出来。
柳轻绮当机立断,立即讨饶:“我错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开了不该开的玩笑,阿濯,别和我生气,以后不会了。”
饶是方濯再难言的心意、再大的火气,撞上柳轻绮这一遇到大事就立即下跪道歉的态度,也得瞬间偃旗息鼓。他的心思本来就微妙,说要发火,绝对不算,但如果就这样随便盖过去了,他也心口郁结,一口气咽不下去,直徘徊在喉头。
方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直看得自己眉眼松弛、眼神重归无奈。柳轻绮自知理亏,多怕他生气,无声无息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终于似乎归于正常,才松了口气,撑起上半身,胡乱往他头上揉了一把,含混道:“不说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以后再也不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柳轻绮嘀咕,“明明我才是长辈,结果搞得你多厉害似的。”
“你自然可以,不过说这话总是不安心的。”
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承诺,甭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这话这么说了,方濯的目光便重新温顺下来。他抚过身下人的侧颈,指尖跳动着的脉搏才终于让他平静。他轻声说:“若真有那一日,我一定死你前面,至少在路上,是我等你而不是你等我。”
柳轻绮总算明白自己刚才开那个不着调的玩笑时方濯为何突然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了。他们两个都是刚刚经历了生死的人,谁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自己说和听别人说的感觉大相径庭。他自己以此事来做一个话题时,说得轻松自在、如鱼得水,可听方濯一说,心立马就揪了起来。人仿佛回到不久前刚经历的一场逃难,当方濯倚靠在他的肩上、几乎已经没有气的时候,他难道不害怕?他自诩生命已经成了“身外之物”,任谁拿去他都不在乎,可当一条命成了另一条命的依托,他不得不为了它去奔波、反击的时候,他又何其虔诚而焦灼地希望上天放自己一命,让他活着、好再去将另一人救出火海?
有这样一个给了他拼命机会的人在侧,在终于隐隐再度令他似乎找回了生命的意义。柳轻绮听着他这句话,心头怦怦直跳,却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立即沉寂下来。
柳轻绮闭上眼,似有万千思绪在脑中翻滚,但被他强压了下去。方濯不知他为何闭眼,黏黏糊糊地还想再说什么,柳轻绮便趁方濯不备,猛地一发力,顺势翻身将他压在自己身下,手二话不说便往下抓了一把,手腕非常毒辣,一把便握住了目标。
方濯眼睛瞪得溜圆,人随着他的动作啪地一僵。旋即他整个人就好像被蒸熟一般,双腿犹犹豫豫地往外一踢,惊恐地看他:“你干什么?”
柳轻绮说:“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方濯,但是再敢报复我,以后我就次次抓着不让你出来,明白吗?”
方濯叫道:“明明是你先——”
柳轻绮也不理他,空出两手来就要解他的腰封,吓得方濯忙一把按住他的手:“好,好,我答应你!真别,师尊,我就是来玩玩,我没想做什么的!就像你说的,这是别人家!”
柳轻绮冷酷地说:“我和柳泽槐是好兄弟,他家就是我家。”
“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休想拿过去来绑架我!”
方濯左思右想完全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明明完全占据了主导权的他突然又丧失了所有尊严。他倒是想,但不想在柳泽槐家这么做,且不论他们的关系是否能够这么快就被柳泽槐知道,就说在别人家干事儿这种事情——若他真敢这么做,方濯的道德都会一巴掌给他扇晕,再附带两脚,再剁吧剁吧直接拖出去喂猪。
他实在不敢让柳轻绮发疯,死死拽着腰封不让他扯,结果在争执间被柳轻绮一把按住脸,对着嘴唇狠狠咬了一口,随即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下了榻,老神在在地去喝茶。
方濯拽着衣服,连滚带爬地起来,慌忙整理衣服的样子像是被谁按着好一番非礼。他手都在抖,可那玩意儿却不如他所愿,这一番折腾早就有点冒头了,想到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气得胃疼,忍不住控诉他:
“你才是那个流氓!”
“是啊,是啊,我是。”柳轻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尽管夜已深了,他却半点睡意没有,闹得渴了便跳下来喝茶,这回倒是顾及到徒弟的感受了,兴致勃勃为他也倒了一杯,诚挚邀请道:
“来,阿濯。要不要和流氓喝杯交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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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绮敢在无人的房间逗他,敢在无人的角落逗他。但却不敢在魏涯山面前逗他。
翌日,振鹭山来接他们的人到了柳府之后,柳轻绮便躲在方濯身后不敢出来,手把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前推,嘴里还嘟囔着:
“你来帮我挡挡,千万别叫新雪师姐看到我肚子上的伤,千万别……”
方濯哪敢见他们?正因为都是自家人,所以异状突起这般,他连面对都不敢面对。两人的胆子登时缩到了一粒黄豆大小。方濯看着魏涯山就发憷,更何况,旁边还又站了个阎王——连解淮也来了,估计是魏涯山害怕路上出事,决定带着这位冷面战神。而解淮来,或是祁新雪来,方濯都可以理解。一个负责保护,一个负责疗伤,分工明确,搭配合理。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魏涯山竟然也来了。
振鹭山的掌门竟然也亲自来了。
掌门一来,这场面便不是一个柳泽槐便能镇得住的了。此前信上只说来解淮和祁新雪,丝毫没提魏涯山,柳泽槐一见,便要请魏涯山上山,同时还要林樊去通知掌门。魏涯山却笑笑,拦了他,说不必。又说自己只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来的,若是要拜请天山剑派,必然会下拜帖。今日他不是魏掌门,只是观微门主的大师兄。师兄来接师弟,不必叨扰掌门。
魏涯山说:“辛苦小青侯这几日了。收留我振鹭山两名弟子数日,想必小青侯也顶了不少压力,实在辛苦,请受魏某一拜。”
说着便深深拜下去。柳泽槐忙要去扶他:“不必,不必!我和门主是故交,帮帮忙,应该的。”
“此事非同小可,而关乎我振鹭山两名弟子安危,”魏涯山道,“此后小青侯与天山剑派若有何事,我振鹭山必然全力相帮。”
在江湖上,以个人名义与另一人或门派结下如此誓约并不少见,可顶上全门派的名声,但为一人、或是一个宗门而许下这样的诺言,由于牵扯甚广,故而不敢轻易便立誓,是以几乎很难见到,如今却又从魏涯山口中落了下来。
柳泽槐突受此大誓,自己不敢应声,只能说些套话,含混略略而过。魏涯山也知道叫柳泽槐拍板这些事就是难为他,寒暄几句,便不再多言语,只问道:
“观微和方濯呢?”
柳轻绮挺直腰、挺直背,看上去问心无愧,但却一直偷偷躲在方濯身后。尽管此时庭院里已经没什么人,柳泽槐多会察言观色,早就将人撤下去了,他却也惶恐万分,明知以魏涯山的实力一下子就能看出自己身上的异状,隐瞒是没有用的,但却还是下意识地转动了一□□内气息,于事无补地将魔息又往经脉内部藏了藏,方才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抬眼看都不敢看一下,当即便要跪。
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抬头一看,魏涯山面容平静,虽有疲惫,但却双眼含笑,手上轻轻一用力,方濯便被一股力量扶正,随之一只手落到他的侧颈,顺着摸到肩膀,轻轻拍了拍。
“臭小子,可把我们担心死了。”
方濯被他摸过的地方泛起一阵火热,像是被太阳晒起了皮,直窜到他的心里去。这是魏涯山第一次在他与他坦白之后对他这般微笑,语气也终于回归了往日亲昵,这几乎让他鼻头一酸。终于,对家的无限眷恋再度卷上心头,他短促地呼出一口气,对上魏涯山的眼睛,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听到身后嘟嘟囔囔地传来一句:
“明白,不担心我是吧。”
对面三个人同时探头,就连解淮都抱着手臂,仰脸往后多看一眼。魏涯山失笑,示意方濯走开,可每往左或右一步,柳轻绮就黏在他的背后也跟着挪一步。
魏涯山登时了然:“明白了。”他回过头,冲祁新雪点点头:“新雪,还得请你在路上检查检查轻绮师弟的身子,我看,恐怕现在现状不容乐观呢。”
“没有,没有,好着呢,”柳轻绮一听他去看祁新雪,啪地一下就冒出头来,连忙道,“真没事,小青侯这儿什么灵药没有,就算是受了什么伤,也早就好了,不必师姐费心了。”
说着,他偷眼去瞧祁新雪,冲她讨好地笑笑。祁新雪立于解淮身侧,甚至个子只到他的肩膀,气势却凛然,只瞅了他一眼,便不容置喙:
“你面色虚白,眉间含郁,气息不稳,是灵力枯竭之相,回去得喝药。”
柳轻绮道:“没有,真没有,师姐……”
魏涯山却在此时打断他:“噢,原来还受伤了。”
“……没有的事。”
控制不住嘴就是这样的下场。而自此,柳轻绮只会这样一句苍白的解释,好似他的嘴在方才便已还给人家柳府似的,幕天席地之下,支支吾吾的,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不死心,扯扯方濯的袖子,示意他给自己说两句。方濯回头看他一眼,眼神颇为坚定鼓舞,分明在说“此事交给我!”,随后坚毅转身,看向魏涯山,冲他行一礼,铮然道:
“回掌门师叔,师尊为了救我,一路艰难险阻,受了伤又导致灵力枯竭,回风师叔看得不错。且请掌门师叔放心,待回山后,弟子一定寸步不离,照顾好师尊,看着他好好喝药,也不枉师尊将我拖出鬼门关——哎,你踹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