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守月对于喻啸歌态度的突然转变并非是无从发觉的。她惯于冲动,莽撞轻率,但也心思细腻,该沉浸在爱情里的虚无和脱身后的片刻清醒无一不在她身上展现。她原先因为那一束纱槿花而误会了喻啸歌的用意,已经做好了从此后再也不和他来往的打算,但在事情解决之后,面对着喻啸歌突然的示好,她又后退一步,陷入某种又惊又异的慌乱中。
喻啸歌此人以前从未对她表现出如此的热情。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子,沉默寡言,眉头就算并非紧锁也看起来忧心忡忡,高耸的眉峰下是一双冰冷而坚毅的眼睛。本人与师父解淮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没人会怀疑他对于武学的痴迷,但同时也没人想象过当他深陷爱河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
他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感情风波,又是怎样在日复一日的思索和辗转反侧中做下决定,看清了自己的心。总之,在君守月刚刚走出庭院、打算维持她每日都必须有的给两个时辰用来练剑的习惯时,在观微门外看到了他。站在熹微晨光中。
彼时天刚放亮,灼烈的阳光像一把烧红了的尖刀撕开天际边幕,他便站在那被浸染成热情鲜血般的白雪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第一次向她提出了邀约。
君守月毫不迟疑,掉头便走。喻啸歌赶紧上前,这是君守月此生头一回听到他说这么多话。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他将这些日子所有的心绪都给她讲了个明白,颇带些慌不择路的意思。
他如何地对她讲述清楚为什么之前从来不对她的心意做出回应、又是如何在分离之后深陷入相思苦水,他自己都看不清,只能将其简单地归咎于自己的性格。
他恳求君守月说:“过往的事情是我不对,是我太傻了,没有看明白我自己的心。师妹,就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君守月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经心乱如麻。无论怎样,这么多年充满激荡的漫长的爱恋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就彻底消解。她不回身,喻啸歌便绕到她身前去,握住她的肩膀。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低声下气的恳请像雨夜里的叶子那样颤动着:
“对不起,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不好。师妹,那时我一心练剑,全然没有意识到你的心意,但后来又是我想,我这样卑贱,不配和你在一起,所以此前才从来都没有回应过。是我不好,但我说着不喜欢你,我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思念你。你来我就高兴,又会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痛苦。我不敢去找你,但一想到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和你说话,我就感到非常恐惧。是我不好,伤了你的心,对不起师妹,可我心里有你,我心里一直有你……”
喻啸歌从来没有过什么双眼含泪的时刻。但这样近的距离,就算是面朝着光衬得他面前的神情像融化在清晨的光波中,君守月也能看清他眼下的两窝乌青。他的眼里倒映着初升的太阳和君守月的面庞,不难从中看到挣扎的纠结与痛苦。看到这样的眼神,君守月的心就算是磐石一样也忍不住软了下来。
从未出现在喻啸歌身上的卑微、颤抖的乞求让她对这时的心上人产生了同情,几乎在一瞬完全忘记了曾经在这个人身上收获的失望与委屈。喻啸歌垂下眸子,只消看她一眼,她便瞬间回到了当年在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小径擦肩而过时的一瞥的时刻。
她以前从未注意到过喻啸歌,在他已经可以引起内外门女弟子们的注意的时候也没有留意过,但那一日她突然被滚烫爱情的河水卷走,从此就再也没有上岸。她对上他的目光,无论在何时,便都好像被抽出了脊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
刹那间,她那仿若冷硬心意竖起的心墙被一股年轻的浪潮彻底击溃。她一把扣住喻啸歌的手臂,感觉他在激动之余,将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从来不是擅长掩饰的人,从小时她便不知道妥协为何物,只有喻啸歌一人能一步步试探着她的底线,将她逼到悬崖边上无处容身。
六岁时她便甘愿与这个该死的世界同归于尽,可现在一把微弱的希望之火却让她优柔寡断起来。她决心斩断毛团的线头,可最后却也是她一点点又将它们编织起来,那条围巾缢死了过去,但也让她重获新生。
喻啸歌拥抱着她,像聚拢起一捧即将游走的流水。他所做一切都是出自一瞬的反应,这回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慢慢拉开君守月,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君守月半张侧脸都被眼泪染湿。那时她不知道这是终于得偿所愿的泪水,还是对那些已经坠入泥沼再也不可捞出的心意的纪念。她的眼瞳是雀跃的,心却颤个不停,甚至有些痛苦。如同一枚鱼线深嵌入心脏,割裂着这脆弱的血肉,热血扑簌簌往外淌,好似身后喷薄的日光,晒得她肩头燥热,血液却正颤抖着流。
君守月那日没有去练剑。她跟着喻啸歌到了一处无人来到的地方,说了很久的话。自然,喻啸歌在必要的情境之外,便重新恢复了他沉默寡言的本性,但他始终如此专注地听着君守月说话,甚至没有一分不耐烦的神情。
君守月把她几年来的酸楚和压抑着的灼热爱火都一口气倾泻而出,说到最后她泪流满面。喻啸歌犹豫半晌,还是鼓起勇气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冰凉,但呼吸却温热。君守月低头看着他们相握的双手,竟有一瞬身处于梦境般的虚幻感觉。她恍恍惚惚地问道:
“可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在这里?哪怕在我去了演武场都好,我大师兄还没走,被他发现你就完了。”
喻啸歌说:“我不怕。我忍受不了了。”他包住君守月的手,直对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好多天都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我以为和你分开以后我的生活就可以回到正轨,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只有来寻求你的原谅,我才能回到以前那样。”
“以前那样?以前是什么样的?”
喻啸歌沉默下来。他微微垂了目光,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出口。君守月不为难他,便只当他羞于出口。她主动对喻啸歌说:
“还有你说,你是卑贱的,这句话是不对的。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句话了。”
喻啸歌说:“但……”
君守月打断他:“我知道可能因为很多事,或者你觉得自己不像那种世家子弟一样出身名门。但咱们谁也不是世家子弟,谁也别看不起谁。再说了,你和晏仰师姐同出一胞,她可从来没这个想法,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喻啸歌不语,只低头微微一笑。随即他抬起眼,冲君守月点点头,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