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出任何意外,柳轻绮次日没爬起来。虽然他的作息本身就很让人不忍直视,但是在去白华门之前,他日日早起,为的就是不至于让自己在白华门又赖床出糗,成为云婳婉和魏涯山经久不衰的把柄。
没了师兄师姐的管教,一个方濯又奈何不了他,他便彻底一脚踹开了誓言,肆无忌惮地开启了毫无规律可言的生活。晚上不到子时不睡,早上太阳不晒屁股不起,有的时候一晚上不知道捣鼓什么,黎明将至的时候把睡得正沉的方濯喊起来,人家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他倒嗨嗨打一阵哈哈,说适逢良辰美景,请少侠看看日出——随即自己倒头睡下,即刻入眠。
方濯被他折腾了几日,无可奈何。不过昨夜他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报复了回来。
而当他睁开眼睛、一晃眼瞧见头顶的房梁时,还有些恍惚。一条手臂被压麻了,迷迷糊糊地转头一看,登时便清醒。
柳轻绮的人看上去是平静的。但他身上不是。斑斑驳驳的,方濯看了想给自己两巴掌。
但一瞥眼,他便面红耳赤,神情激荡。
真的是他整出来的?
方濯忍不住开始回想。回忆虚渺若幻境,但也历历在目。夜风和帷帐交缠,在异乡寻找、确定了彼此的存在。呼吸与絮语交融在一起,浑身上下似烈火炙烤那样燥热,却也在密不透风的空气里浅浅发着抖。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柳轻绮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肩膀,指甲都几乎深入肌肤。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自己就那么傻不愣登地问了一句:
“要不你来?”
身下人的眉眼已被汗水浸透,闻言一怔。他震惊地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方濯一眼:
“滚!”
方濯默不作声就要滚。可还没下去,一只手便搂住他的后背,又把他捞了回来。
“你来吧,”柳轻绮的声音无限疲惫,“我不喜欢主动。”
方濯知道他懒,但没想到他这么懒。懒得去做,懒得换位置,到最后懒得回应。他半阖着双眼,平贴在榻上,只有方濯倒腾他时才动一动。但人倒是也没那么敷衍,至少方濯被他哑着嗓子骂了一晚“死孩子”。
柳轻绮安静不已,睡得像个蚕蛹。他只以一张侧脸对着他,但在完全回忆起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方濯的心突然涌上一股热流。原先那如冻土一般凝固的情绪被一锤子敲碎,露出柔软温顺的内里,在这宁静的清晨忽掀起荒唐风浪。热血再度充斥了四肢,浑身上下涌现出年少才有的热烈与喜悦,他的爱、向往和满腔的激情均被重塑再造,烈火般灼灼燃烧。
方濯热情满溢,情难自已。他忍不住就着这动作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柳轻绮的额头,听到柳轻绮平稳而带着浓浓睡意的一句:
“滚。”
方濯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出来,滚去给柳轻绮买早饭。穿好衣服双脚一触地,便感觉全天下的能量似乎都集于他一身。方濯神采奕奕,力能扛鼎,一口气在外面完成了所有事宜。在其中他发现了一件大事,此事突然便将一心的欢悦与傻乐般的幸福尽数抽离。他欢天喜地地去,欲言又止地回。回去后,柳轻绮还没完全醒,但已经裹着被子坐起来靠墙思索了。他乱七八糟的脑袋靠着帘幕,从容地发呆,门吱呀一响,便也牵着他的目光慢吞吞地移过去,看到他怀里的包子,百无聊赖地转了脑袋。
方濯将东西放下,轻咳一声,低着头说:“水给你放床头了,要喝吗?”
柳轻绮这才瞥了他一眼。他低下头,拉开被子看看自己的身上,随即便闭了眼,又躺倒下去。
于是一整个上午他都没起来。由于他前几日喝得有些凶猛,方濯不敢放任他与在振鹭山上一样也时常错过早饭,便端了包子过去,喂他吃。柳轻绮本来不太想吃的,但折腾一晚上,也难免累得够呛,被喂了几口全顶到了嘴角上,索性忍无可忍,随便披了件衣服,坐起来自己吃,吃着吃着,就醒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和方濯说一句话。方濯替他端着水杯,观察着他的喉结,总担心他噎着。但看着看着,他便感觉自己的脸像沸腾的滚水,噼里啪啦冒着泡,绝不可盯此处再超过三个呼吸。
他欲盖弥彰地将脸扭过去,心中升腾起些许莫名的羞赧。他红着脸,想找个话题说说,于是嘟嘟囔囔地说:
“没钱了,给点钱呗。”
柳轻绮叼着包子,啪地一下抬起头来。他瞪大眼睛看着方濯,瞪了他很久,才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苦口婆心地开口:
“少侠,是你睡了我。”
方濯呼吸一窒:“你、你怎么——”
柳轻绮把包子一把拔出来,不可置信地说:“你来找我要钱,方濯,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们没钱了!现在得想办法弄点银子出来,”方濯的脸啪地红了一片,焦急起身,声音都拔高了几个层次,“我哪有那个意思!你天天、你天天脑子里都想着什么?”
“没钱了?”
“当然!你自己在卫城花了多少你不知道啊!”
柳轻绮沉闷在原地。他自己与自己折磨片刻,便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当即埋头接着吃。方濯被他不分青红皂白踹了一脚,更折损了他的品质和人格,心下里委屈极了,但还是坐在榻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完。
柳轻绮一抬起眼睛就看到方濯泫然欲泣的双眸。也不知道是伤心的还是气的,自己也有点心虚。一想起刚才气急攻心的话,更是忍不住想掐人中。他纠结一阵,便拉了方濯的手,示意做道歉。结果话还没说出来,身后便一阵酸痛,连带着大腿肌肉都跟着一拧,让他当即便回想起了昨夜荒唐。
他合了眼,又气又无奈地长出一口气,顺着被子滑落回去,便闷着头不出声了。
这回倒是换方濯又颠颠地过去安慰他:“疼么?”
那鼓包动了动,随即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冲他招了招。
方濯不明所以。柳轻绮说:“拿出来。”
“……什么?”
“拿,出,来。”
方濯沉默了。安静半晌后,他从怀里掏出几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来,放到床头,转身就想溜。
但柳轻绮耳朵多灵,尽管方濯已经尽力让自己做到最蹑手蹑脚,柳轻绮却依旧排除万难从里面冒出头来,一把抓起床头的书,放在膝盖上翻了几页,便往榻上一摔,喝道:“站住!”
方濯一个箭步迈回来,非常恳切:“不是故意的,原谅我。”
柳轻绮气得脸都绿了:“你□□宫图干什么?你这不神经病吗?你、你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啊?”
他一摊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生气:“我又没嫌弃你,你干什么呢?”
两人骤然对峙。柳轻绮也不管什么疼不疼了,脊背挺得像搓衣板那么直,刚动了一下,估计就碰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眉毛扭曲地一弯。方濯吞了口唾沫,秘密猝然被释放,好似把他一张脸钉上钉子啪地扯了下来,脑中也一阵气血翻涌,一想起昨晚的事,就委屈了起来。
“你后来都睡着了,我又不好意思怪你,我不得从我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我,我累啊,”柳轻绮欲言又止,“我累所以我睡觉,不行吗?”
“那是睡觉的时候吗?”方濯越说越痛苦,越说越难受,原本盛满了无边幸福的心也一下子坠入深渊,羞愤和气恼一起刺着他的心口,“我、反正不管怎样,我没见话本上写过能这么睡着的。”
柳轻绮一哽,登时失语,只是瞪着他。方濯咽了口唾沫,声音都跟着变调了,一时陷入了某种伤春悲秋的哀恸里。他苦着脸说道:
“我知道我是第一次,可能做不好,也可能你……你……但是……你……”
他哀叹一声,捂住脸,颤抖地一抹。很明显昨夜的事给了他巨大的打击。而本来身处于爱情泥沼中的他可以大度地遗忘,清晨的太阳也使他精神愉悦、足以打起精神面对必将越来越好的未来,他是个热爱学习的人,并且热衷于提高、改善自己在多方面的能力,努力做一个全能型选手,所以悍然出巨资买了宗师的巨作,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轻绮却不能理解。他开的头,可现在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僵在半空,像是想拉扯他,但最后还是悻悻地收回来,揉了揉自己的腰,嘶了一声。
方濯用指缝间的机会偷看他。他光是嚎,眼泪没流半点,如果一定要说本人此刻有什么将会改变他行为的东西,便只得是那颗自卑酸楚觉得没伺候好他的心。方濯难过至极。他不能不记得将近尾声的时候,柳轻绮用头顶着墙壁,眼皮半磕不磕,目光呆滞。双臂可能由于过度酸痛而放下了,非常草率地垂下床榻,方濯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便突然有些慌乱。他捞起柳轻绮,感觉像一片湿漉漉的薄薄的纸,贴近他的耳侧,连吞两口唾沫,低声喊他:
“师尊?师尊?”
柳轻绮才应一声。连哼带喘的,可惜眼睛彻底合上了。他昏昏沉沉地说:“你说。”
方濯问道:“你爱我吗?”
柳轻绮脑袋像被一根线吊着,软趴趴地点头。方濯晃晃他的手臂:“说话。别点头,说话。”
“爱爱爱。”
方濯就有点急了:“别这么敷衍——”
柳轻绮长出一口气,掀开眼皮又悲伤又可怜地看着他,气若游丝道:“说完爱,就放我去睡觉好吗?”
想到这儿,方濯的心像被勺子挖了一块的西瓜,冰冰凉凉又连汤带水的,肺腑全被看不见的冰潮浇湿。他昨夜脑袋被冲得几乎无法自己思考,全靠他人引导,还单纯觉得柳轻绮是真的困了呢,现在看来,好像还另有隐情。
但好人终究还是好人。柳轻绮默不作声去揉腰,他就放了自己那颗脆弱的心,挪着步子过去接替了这项工作。衣服还没穿好,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袍,触手也是温热的肌肤触感。揉着揉着,方濯便抿抿嘴唇,掀起眼皮,含羞带怯地看他。
“不行了。”柳轻绮立即制止他,“我非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