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守阵前的是易宁,现今的德音门大师姐。她平常甚少出行,和谁看起来走得都不近,神色里总是带着淡淡的忧郁。她沉静而优雅,拨弦前刻,甚至冲方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手指如同秋风拂水,缓缓扫过琴弦,箜篌如空山凤鸣一般清灵一响,便化成万千支利剑,当头刺下!
方濯自然知道了等在这里的是德音门,尽管时间有限,但却足以让他做足准备。当即后退两步,将剑身横于前,手指掐了一个剑诀,默念一句,伐檀微光轻闪,生出一层护盾,挡在面前。
易宁眼神轻动,嘴唇却微微勾了一下,似乎早就对此有所准备。当即又是一声短促的弦音,头顶利剑数量暴增,同坠而下,几乎是瞬间便打破了他的防御。
登是时,周遭弦声共起,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方濯被易宁一击即溃,但这个短暂的护盾还是给予了他相当的反应时间,当即提剑转身,准确地捕捉到最急促的那瞬琴音,以剑身抵挡而上,身形微微一侧,便躲过了从侧上方射来的一道刁钻细弦,眼见着其甫一入地底,便击出数粒碎石。
方濯虽然早有预见,精准躲过,但也着实是被这力度吓了一跳。他百忙之中冲着那“毒手”方向仰头望了一眼,喊道:
“兄弟,虽然其中有东山师叔的授意,但大家同门一场,也别真往死里动手!”
那头吱吱哇哇地喊道:“对不住,方濯师兄!头一回用,没把握好手劲儿!”
这回方濯听出来是谁了。是德音门一个新进去没多久的小弟子,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这人没别的爱好,此生唯爱收集青蛙,方濯在池塘里逮着他好几次。有意思的是,这新进来的小师弟为青蛙所俘获,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栽水里,幸得身后有人手疾眼快一把拽住后领才逃过一劫,转头一看,眼睛都直了,看得方濯浑身难受,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某只肥美青蛙。那小弟子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支支吾吾半天,然后猛地扑上去,亮着眼睛喊:
“是你吗?方濯师兄?”
“……”
方濯受宠若惊。他知道自己这些年估计也成了不少名,但对此却没有一个较为准确的概念。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点头。小师弟兴奋地说:
“师兄,你给我上过课的,你忘了?”
方濯认为自己这样子不像是记得。不过小师弟倒也不以为意,明白方濯也总不可能什么事都记得,更何况他入德音门都有几月了,估摸着也不会多有印象。小师弟嘴巴得不得不停,妙语连珠。他仿佛急着要给方濯完全表明自己这崇拜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一样,愣头愣脑地说:
“你那些故事先不谈,之前我在外门,上观微长老的课的时候,观微长老就总提到你。有时候我们这个那个背不好,他就说,‘看看你们方濯师兄,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能一口气默八遍了!’而且有时有人小测不过关,他也说你年年任何小测都几乎满分,而且过目不忘,什么都记得。方濯师兄,我真的好羡慕你——哎,师兄,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你笑什么啊?”
方濯就记得自己当时摸摸鼻子,然后忍不住地想笑。彼时脸上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烧得慌,他明白是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柳轻绮在外门的表现他还真不太清楚,要不是这回在青蛙堆里援助小师弟,估计这辈子柳轻绮都不会跟他说。突然变成谈资,也许还能轻咳一声,装作不在意。可既然是从他的嘴里被吹出来的,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小师弟当然不知道为啥这位看起来非常靠谱的大名鼎鼎的方濯师兄会突然傻笑起来。但他外向又不拘小节,几回下来,两人也算认识了。当时一弦子抽下来,自己也有点内疚。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好像依旧是在偶像面前表明自己存在:
“师兄,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吗?”
搞这么高调,想不记得都不行了。方濯不由失笑,但这个小师弟暂时没动手,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就这么干听着他俩“叙旧”。方濯听到裴安之轻笑一声,说句:“谁才是你正统师兄?”随即便又是一道弦风扫下。裴安之接了小师弟的活,放了声音,又方濯回话。可只闻声而不见人,方濯只能依稀察觉到他似乎现在是正在树上,居高临下,自己绝对没法在地形上占到什么便宜。
裴安之道:“方濯,实在对不住,东山师叔有令,要我们把你往死里打。咱们也是迫不得已。”
方濯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拜托,我只是来试阵的,不是来送命的。东山师叔和我有私仇,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行行好,手下宽松些,好歹留我个全尸。”
他语气恳切,听上去并没有在开玩笑,登时传来几声笑声,应当是德音门后来新进的弟子。方濯嘴上扯着皮,一根神经却始终紧绷,如此极为迅速地便捕捉到了这几段笑声的位置,毫不犹豫一个健步上前,伐檀当即微颤起来,方濯也不怀疑,当即止步,劈剑就下,但闻一声缥缈扭曲的杜鹃啼鸣声响,地面塌陷了一小块,却在原地凭空生出一丛密林,几个小弟子抱着琴蹲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容未褪,眼神却已定。
方濯似笑非笑道:“原来阵眼就在这儿啊。”
小弟子被他吓了一跳,蹲了半天,才猛地站起来:“大师姐!”
身后一道箜篌弦风冷冽袭来,方濯倏地回身,以剑抵挡,化了攻势。抓这几个小弟子没什么用,但却因此而暴露了阵眼的位置,便说明德音门的这几个弟子无法再在此阵的掩护下隐住身形。果不其然,在方濯转身瞬间,易宁身后便已多了数人。有眼熟的,也有陌生的,骤然一见,竟生出泱泱六军之错觉。
方濯不由愣了一下,心想叶云盏还真没说错,德音门近期的确是人满为患,大家都来。只每人手中都抱一只乐器,即使一声未吭,可看这场景,却依旧叫方濯头疼。他握紧伐檀,突然不安起来,果不其然,在他与易宁一击方过、还未站稳时,裴安之的手指就已经按上了琴弦,平淡地扫他一眼,手指轻拍琴身,像是一个指示。
紧接着所有琵琶声都骤然奏响,似长风骤雨,迸落金盘。琴音劈天盖地,宛如一条大河翻滚着波浪,猛地往他的脸上扑来。曲调激昂急促,其声铮然,不是别的,正是德音门的头等拿手好戏:十面埋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