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师尊死之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方濯看着他。
柳轻绮轻声道:“他跟我说,让我不要记得以前的事情,也不要再尝试着去了解他。让我忘了他,也不要再去打听他。他要把他自己隔离出故事之外——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要我放下爱,也放下恨,把过去的十几年都当个屁放过去。好像我从生下来就是这个年岁,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也从来没有过师尊。这就是他的遗嘱,是最后留给我的话。”
“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会被彻底忘记的。”
“是啊,我也明白,”柳轻绮说,“但这是他的要求。他逼迫我发誓,让我永生永世不要再纠结于以前的事。我信了,我听了,我只字不提以前的事,让我自己忘掉。后来我才发现他说的真对,人就不应该记住那些回忆。忘得慢,但是日子过得真快。慢慢地,人就麻木了,不会再痛苦了。只要忘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更何况,这也不是他自己对我的要求。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这么要求我。让我不要再记得以前的事,让我多看看现在,多等等未来。多好啊。人们都这么要求我,我的师兄、师姐师弟都告诉我,不要再想了。我最开始不愿意听,但后来我发现是啊,本来就该是这样。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完全没有任何意义。那十几年活过去、消失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觉得他们有错吗?你觉得我有错吗?”
原本是方濯要丢给柳轻绮一个逼迫着他抬起头来的问题,可一段话后,主动权却又到了柳轻绮身上。这傻孩子甚至还没发觉自己的思路已经又被对面的人牵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愣愣听了半晌,甚至还能磕磕绊绊地说:
“可是……可是不能忘啊?已经发生了、发生了的事情怎么能忘呢?”
柳轻绮道:“倘若我不忘,就会死呢?”
方濯喉间哽住。他偏过头又转脸回来,费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柳轻绮说:“就是字面意思。你以为修真界与魔教那一场大战真的就像洒洒水一样轻松自在吗?多少人心里都留下了阴影,可是有人能记得,有人就不得不忘。因为回忆也会杀人的,方濯。我只要提起,就距离死路更进一步。你还想让我怎么给你解释?我什么都解释不了,因为我师尊已经死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若非当年曾有教训,你师叔们也不会不打算在振鹭山尽可能不提起。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他们也在等我,等我彻底放下了,或者是离开这里了,它们才能被提起。可是——”
他勉强一笑:“可是你看这一天到了吗?十年过去了,他们都没等到。反倒是燕应叹等到了机会,这一场斗争里,还是他赢了。”
“所以,阿濯啊……就算是给我一条生路,不要再问以前的事了。我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现在我只有这一条路要走。我比你想象中脆弱多了,真的。如果你就说、你爱我,你确实爱我,那这些事就不要再提。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放下一点,我一定会跟你说。你要放心,相信我,当真的能释然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的。”
柳轻绮话语清切,声音却诚恳。攻势一时调转,他顺着方濯的手腕摸上去,反倒成了他紧紧攥着这人的手掌,语气里是自己都感知不到的恳求:“真的,别。我求你了。这几天事故再多,可是能听到你那个晚上那些话,我都特别高兴。现在什么事都击不垮我,可是你别问。我承认我对不住你,但如果你愿意再等等,我会告诉你的,总有一天……”
“你以前是不是寻过死?”
这话冰凉而犀利,猛地切断了人声,也像一把火将所有的心思燃烧殆尽。
柳轻绮的声音戛然而止。瞬间,他从头到脚如坠冰窟。这声音跳得太突然,连呼吸都好似切成一半,一刹那他甚至生出了些许虚幻的濒死感。方濯低着头,弯下身,将自己的脸埋进双臂间。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心里也明白,沉默就代表着认同。在一片黑暗中,他感到眉毛同脸上肌肉都拧在了一起,半边头都衬着一起疼痛起来。
柳轻绮慢慢松了手,撑住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两人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谁身处于这间屋子中,都一定能明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曾在这里灼烧过的热火不得已而冷却了。疑团得以解开,人生却陷入到新的一层云雾中。这时,所有在岁月与阅历中积攒出的美好的品质和卓越的信心都消散在阴霾里。方濯安静着,仅仅是为了方便自己胡思乱想。另有一种绝对称不上理智的痛苦冲刷着他的心脏。好像梦想被击破,此前的愿望都成了某种可笑的妄想。生活在这儿走入了死局,亏得那一夜他还觉得峰回路转。可如今一切却都变了。
已经很难用言语去评判这时两人的心境。他们彼此什么都没说,可时间却已经交手数百回合。窗外有月光停在枝头吱呀作响。最后,是柳轻绮先起了身,犹豫了一阵,还是抬手摸了摸方濯的头顶,说:“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方濯淡淡地说:“刚刚那句话还有效。”
柳轻绮一愣。方濯抬起头来,面上没有分毫表情。他站起身,当着柳轻绮的面走到门边,一抬手落了锁,又背过身遮住门口,静静抬头看他。
“……那间房好歹也是订的,不回去就太浪费钱了。”
方濯低下眼去:“这两天你就在这里。”
柳轻绮道:“我白日总得出去……”
“我陪着你。”
“总有地方是你陪不到的。”
“能看到你的时候我必须看到你。”
方濯这回又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柳轻绮觉得有些荒谬,他往后一靠,用手撑住床头,哭笑不得道:“你看你,紧张什么。我现在又没有这样的心思——”
“好。”
尾音与短促的应答猛地撞到一起。柳轻绮说话时还在笑,倏地一撞上方濯的眼神,就立即笑不出来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咬着牙,懊恼地转头过去,闭上了眼睛。
“你承认了?”
这是始终等不到回答的。在一片寂静中,柳轻绮撑着床头的手臂弯了下去,促使着他坐到床上,用力捏了捏鼻梁。这么动作使他看起来特别像一尊休息的白色雕塑。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安静了很久,终于,才慢慢开口道:
“那个‘阿缘’,到底告诉你什么了?”
方濯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哭似的笑来:“她什么都没说。”
“但我就明白。我就是明白。她要人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