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纵身要跳。魏涯山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硬生生又给拖回剑上,忍不住哈哈笑道:“都为了门派建设,怎么你们两个铁公鸡还一毛不拔的?”
“那也得有毛啊!”叶云盏哀叫一声,“全是肉,你要扒皮呀!”
“柴鸡只有硬肉,鸡爪只有骨头,”柳轻绮说,“别对我俩抱太大希望。”
“说到鸡,我倒是想起来,”魏涯山道,“在云城请你吃饭的那个人是谁?那个……那个姓燕的。以前也没见过啊,怎么这么突然就请了你?”
柳轻绮愣了一下:“姓燕的?”他沉思了一阵,倏地想起来,眼神登时便变得有些无奈:“你问我啊,我也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就说想认识认识我,但我又不认识他,这不没赴约吗。”
叶云盏好奇道:“那他跟你说什么了没?”
“真要说起来,这人有点奇怪,”柳轻绮一听笑了,“他问我是不是代姊妹来打的擂,我说不是。他问我你就叫这个名字?我说那当然了,叫了十几年。他就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小姑娘,还以为是我师姐妹的名字呢,我说那不是,这是我师尊起的,你要问问他去,不要问我。”
魏涯山与叶云盏闻言,都笑起来。叶云盏猛地一阵拍巴掌,声调高得能从剑上一坠而落,啪地摔给地上一只大坑洞:“你不知道,当时人家说你名字的时候,好几个人都这么说。在我旁边就好多其他门派的人,在那嘀咕说,哎呀哪家的弟子来挑战天山剑派这位爷啦,还都姓柳,不会是柳泽槐的亲姊妹吧。结果一上去发现不是女修,是个男的,好多人都好惊奇,笑得我不行。我估计柳泽槐也是这么想的,看你是个男的,不得眼睛都直了?”
柳轻绮哈哈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什么傻样儿?太厉害了云盏,连柳泽槐正脸都没见上就能猜得半差不差,实属我振鹭山榜样,真牛。”
叶云盏笑得跟个鸭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发噪音。魏涯山瞥了这傻乐兄弟俩一眼,拢拢袖子,趁着叶云盏笑累了见缝插针,淡淡地说:
“得了,停停吧。两位修真界天之骄子,有笑的功夫,要不你俩还是想想,怎么给我凑出这二两银子?”
“这不一样,主要是这个名号它也不值钱啊,”柳轻绮耸耸肩膀,“天之骄子这么多,穷鬼不照样一抓一大把。英雄擂人家还说叶云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你找他要去。”
叶云盏忙道:“不不不,要论天分,这个我怎么能比得上师兄呢!到底还是师兄更胜一筹,师弟甘拜下风啊!”
柳轻绮道:“不不不,还是师弟更厉害些。师弟小小年纪便修得东山剑谱,并且运剑如鱼得水,师兄佩服!”
叶云盏低眉顺眼:“不不不,还得是师兄。师弟年纪尚小,资质阅历,还是比不上师兄的嘛。比如我就说不出那句,‘在下振鹭山观微门下弟子柳轻绮,请赐教!’,我真这么说了,我师尊能打死我。”
柳轻绮不谦让了。他身体后仰,大笑三声,完全不遏制自己内心无穷无尽的喜悦。
魏涯山抱着胳膊,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互捧互吹,听到柳轻绮大笑三声,终忍俊不禁,道:“这么张扬,你自己也不嫌尴尬呀。”
“尴尬什么?最后不还是我赢了,”柳轻绮说,“输的才尴尬。赢的从来不知恨字如何写。”
魏涯山道:“哎哟,这么自信。”
“那当然。”
魏涯山瞥了一眼前路,已经过了山门,即将抵达内门。他整整袍袖,又踢踢腿,蓄势待发,淡淡道:“既然如此,自信能卖二两银子吗?师弟抓紧时间去想个法子吧。”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剑上一片安静。柳轻绮直了身子端坐,叶云盏晃晃脑袋,安静如鸡。柳轻绮轻咳一声,抬眼看他,认真地说道:“其实师兄,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天子骄子——”
“赶紧下去吧你。”
话音未落,便被魏涯山一脚踹下剑,哎哟一声,咕噜咕噜滚了两圈,趴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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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被发现时正趴在河岸边。他浑身湿透,脸朝下,浑似没了声息。不过好在问题不大,被人发现后,非常迅速地就送去了医馆。检查后发现只是呛了两口水,没什么大碍,但却迟迟醒不来,这便不是没有灵根的大夫所能解决的了。
他被发现在一片陌生的河滩。距离他落水的地方已经出去数丈之远,此处水已变浅,他应当是被冲上来的。围观人群本就因为他突然被拉下水的事而感到悚然,又热心,绕着河岸找了好几圈,才终于在那处发现他。手忙脚乱地送去医馆,又在腰牌上认出他是振鹭山的弟子,于是连忙又去找了振鹭山的弟子了解情况。
不巧,当时在客栈大堂里坐着的只有一个洛笙,闻言脸刷地一白。来人磕磕绊绊地说,她磕磕绊绊地听,眼睛瞪得溜圆,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去找人求助。
彼时魏涯山他们几个正在一处,听闻此语脸都绿了,柳轻绮连声招呼都来不及打,起身就往外赶。几人火急火燎赶到医馆,柳轻绮迈步进去,拔脚就往里头冲,吓得门房连连喊着“仙尊等等,仙尊等等”,一叠声喊叫,却也没喊着他回过一次头。
所幸魏涯山正在身边,稍稍冷静些,示意云婳婉先进去看看情况,对门房温言道:“对不住,屋内的那位少侠是我师弟的徒弟,他一时着急,请先生见谅。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嘱咐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最近云城人多眼杂,进咱们医馆都得录一下名,”门房愁眉苦脸地将店簿交给他,“仙尊写下贵派名字就行,其他的咱们也不敢多要求。主要是城主的吩咐,也不好破例。”
魏涯山也不含糊,拿了笔便在上面签了名,想了想,顺手将柳轻绮的也签上了,将店簿一合交还给门房,说道:“大夫在哪?能否帮忙引荐一下?”
门房连忙道:“大夫正在屋中,仙尊进去就能看见——”
话音未落,屋内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几人都一下呆住了,这头还没开口,里面就又传出云婳婉的怒喝:“方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发疯也不是这么发的,给我把刀放下!”
“怎么回事?”
叶云盏一拧眉,迅速向里屋奔去。可甫一到门口,他便猛地一刹车,眼前的景象令他惊愕万分——云婳婉手提佩剑,正指方濯眉心,而方濯跪在榻上,手里一把刀抵在柳轻绮喉头,冷冷地瞪着云婳婉。
“方濯!”叶云盏大惊失色,“你干什么呢?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怎么这么容易就中招?”
方濯听着声音,慢吞吞地转头,脖子宛如刚安上去那般僵硬。他死死拦着柳轻绮的上半身,指尖摩挲着刀柄,刃锋已经抵近肌肤,手臂上肌肉微微鼓起,是在控制着力度,也在随时准备将其一刀致命。
柳轻绮被他控制在手下,却微微蹙着眉。他被这毫不怜惜的手臂勒得脸色发青,可神色中却总缠着凝思。方濯盯着叶云盏看了一阵,突然又硬邦邦地转回去,低了头看向他的侧脸。柳轻绮慢慢抬起手,尝试着想要摸摸他的面颊,那手指却一用力、刀锋当即贴近脖颈,割出一道细微的血痕,阻止了他的动作。
此时窄屋中,门口、窗边与榻上三方鼎立。大夫躲在屏风后,早被这突然的袭击而吓得瑟瑟发抖,也幸好当时离他最近的是柳轻绮,替他挡了这一刀。柳轻绮的手拦着他的手臂,是由灵力的加持才让自己不至于被即刻割断喉管,从上方垂下来的发丝轻轻扰着他的侧脸,拂过一滴细汗。
云婳婉面色凝重,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着,低声说:“放下刀,方濯,仔细看看我们是谁?”
方濯的头稍稍动了动。他似乎听到了云婳婉的声音,但最终,脑袋还是耷拉着,只盯着柳轻绮瞧个不停。他面无表情,神色也空洞,只像是确定手中的人确实是他的目标一样,目光钉在柳轻绮的脸上,眼瞳却半天不眨一下,不像是认真,而像是被定格在原地。
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他这回倒是灵敏了,当即抬头,手臂肌肉暴起,横刀就要压下,眼前却闪过一道金光,还没来得及抬头追随,眉间就猛地多出一只血洞,那道金光穿透了他的眉心,在瞬间凝成了剑的模样,却又转瞬即逝。
匕首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柳轻绮当即回头,却只看到被钉在墙上的一具徒弟的尸身。
魏涯山袍袖微起,虽然没有动作,手中却凭空多了一把剑。云婳婉与叶云盏皆骇然,可突然也了然。魏涯山缓步上前,抓起方濯的手腕看了一眼,随即随意丢下,平静地说:
“造得极好的一具空壳。几乎连灵息都能模仿得以假乱真,说明期间没有经过他人手。”
“空壳?”
在魏涯山出手的瞬间云婳婉便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可却不妨碍她依旧皱着眉毛,虽放了剑却不减警惕:“我说怎么又突然……可这也是花叶塑身?怎么突然就如此真实了?”
“他是被冲上岸的,”叶云盏道,“这么说,方濯岂不是还没有上岸?”
魏涯山正欲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柳轻绮走到榻边,顺着“方濯”的侧脸摸了一圈,神色有些奇异。他慢慢地说:“这不是燕应叹的花叶塑身,而是秋无夜的。”
“秋无夜?”云婳婉一怔,“可他不是已经……”
“他人是死了,可不代表灵魂也消亡,”柳轻绮拉起方濯的手,又顺着手腕摸了一层,沉思片刻,才说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能称得上‘恨’的,也就一个燕应叹,一个秋无夜。燕应叹既然有能从各大高手的围困下逃脱的能力,自然也应当能在我师尊剑下保住秋无夜的残魂。更何况——”
他皱起眉,想到了那个“阿缘”。那即一介鬼魂,没有肉身,应当也是一缕残魄。既然燕应叹有能让这个“阿缘”塑身的能力,秋无夜应当也能“活着”,只是形式不同,就好像围猎场一样,浑似有着肉身,但实则一切只是幻象,只有幻象里的人察觉不到自己已经死去,这倒也符合燕应叹自身。
只是……
柳轻绮掐了话头,也掐了脑子。他站起来,长出一口气,也没抬头,只说:“我再去河边找找他。”
“不会有事吧?”叶云盏很担心。
“应该不会有事,”柳轻绮淡淡道,“他还有用,燕应叹不会杀了他。现在指不定在哪个水底等着咱们去救呢……不过再晚一阵子,可能燕应叹自己就会出手。若是真叫燕应叹把他送上岸,让他知道了,怕是心里会膈应。还是快些先把他找到为好。”
云婳婉道:“他落水这事本就蹊跷,可这回又平白无故多一具空壳,燕应叹到底想干什么?”
魏涯山道:“他想干什么,若是咱们能知道,也就不至于当年与他打得头破血流。”他还算冷静,要柳轻绮先回客栈处理一下伤口,他们几个去河边看看就行。柳轻绮却回绝了他。只是在此刻,魏涯山一提,喉咙处的那道血痕才微微泛起痛来,刺着他的神经。柳轻绮按住伤口,感受到有细小的血珠顺着缝隙挤出,落在手上,便黏糊糊湿漉漉一片。他本不该这样如此,却在摸到血后,遏制不住自己,不着调地想:他这个师尊到底怎么当的,怎么净让徒弟威胁上自己?等把方濯找到,可得好好给他转转运。可脑中这样想着,心头却依旧仿佛塞着一块海绵似的,拥堵得不行。
他最后回头看看榻上的尸体,渐渐已有枯萎的迹象。“方濯”脸朝向一侧,昏昏然看不清。柳轻绮长叹一声,揉揉眉心,又感觉到一股无休无止的疲惫。他困倦地想道:“若你要杀,来杀就好了,何苦折腾。多玩这么些时日,是能活得更久些还是怎的?该死的怎么着都得死,没人稀罕陪你玩这些把戏。真是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