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张口,想说话。可此时事情的发展可不受他的掌控。叶云盏最终决定带走他,但是只带走一半。柳轻绮说:“别费劲了。”
叶云盏恍若未闻。
柳轻绮说:“别白费功夫了,让我死在这里吧。”
叶云盏拾起他的骨头,踏上地上的血泊,未曾回过一次头。柳轻绮闭上眼睛,恳请他放自己一死。他喃喃着说:“我早知道,这时候就是我命该绝时……”
一人从远方赶来,急匆匆地踏着风,也淌过血。这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乱葬岗之上,一只高台有如山崖般陡峭,身下尽是淋漓鲜血,面色却苍白平静一如往常。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人——这人,熟悉的眉眼与熟悉的装束,带着焦急的神情快步向他走来。耳边是叶云盏的啜泣,他好像还在原地没有动弹一下,他没有站起,而是依旧躺在地上,仿佛就要就地掩埋。
可这人是谁?柳轻绮认不出来他。他大脑迟钝,眼前模糊一片,此前的一切都在这一摔落之后消失殆尽,他遗忘了自己在哪里,遗忘了生命之中最想重逢的人是谁。
他只看着这个人、这个人,直到场景突换,在一条阴森逼仄的小巷里,一只手钳住他的脖子,将他用力往墙上撞。登时鲜血盈满了面目,眼前一片淋漓血渍,手臂被硬生生地掰折到身后,但闻一声闷响,他连人带剑被一脚踹入湖中,整个人如同一只废旧的雕塑般不住下沉。
岸上蹲着一个人,却也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真切,柳轻绮的手臂和头一起疼,唯一不疼的是双腿,它毫无知觉。他妄图伸出手臂,去在那水波之中捞一捞这人,好像伏在船上询问月亮,却一张口便是一口冰凉湖水,有如坠入万丈深渊,光斑渐次消失,唯有黑暗长存。那人微微笑着看他,目光在即将沉底的时刻完全消弭不见。
他闭上眼,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这种感觉如此熟悉,甚至于已经完全遗忘了当年数次对于死亡的恐惧,余下的只有将解脱的平静与隐隐的兴奋。那手指停滞在半空,如同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耳边传来喃喃絮语,一会儿是叶云盏在哭师兄,一会儿是魏涯山发着抖的喊师叔的声音。
师叔、师叔。他多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号了?只不过是在短短的一年之中,所有的表象都被打破,人心如石子坚硬而又容易抛掷人海,一旦碎去便再也无法拼凑起来。该活的都死了,该死的却依旧在苟活。柳轻绮咳嗽两声,感觉到水进了胸腔,即将溺毙。
水底阴冷如地窖,而他却好似断了根的白菜一样等待着腌制。死掉,转世,变成萝卜白菜,怎么着都好。柳轻绮心下乞求道,我宁愿上人餐桌。别叫我活着。
我宁愿变成肥料,宁愿被埋在地里,宁愿转生成一只老鼠被猫肆意玩弄,也别叫我活着。
恳请你……他心里想着。恳求你……
一只手却将他拉了出来。稀里糊涂的,面前重见天日,柳轻绮抬头看去,这人没有脸。
好了,这回没有熟悉的眉眼,辨别人靠气质。任由他被冰块侵蚀,被烈火灼烧。火焰烧透旧时光,烧烂道貌岸然的关怀,烧灼一片青山。耳边传来笑声,若隐若现,分不清远近。有如在藤蔓之中穿行,慢慢向着沼泽地爬去。
一盆冷水浇透了他,眼前充斥着太多模糊混乱的身影。一人执剑挡在他面前,与另一人缠斗在一起,嘴巴开开合合的似乎在说什么,柳轻绮却听不见。
他耳鸣了。
耳边只有尖锐的如同嫁女时锣鼓喧天的声响,穿透耳膜直击大脑,却连带着胸前都一阵一阵细微的疼痛。柳轻绮带着一耳朵的音响,低头慢慢看去,胸口插了一柄长剑,剑身如月色,纹理似桃花。好风雅的一把剑,却吹发可断、杀人如麻。
“师尊。”柳轻绮缓缓开口。他半睁着眼,看着面前那个纷飞的背影,刀剑相撞之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到他浑身发抖。他说:“别救我了,用我的命还你的命。你现在走吧。”
那人不言不语。
柳轻绮撑着身,想要坐直一些,却无济于事。鲜血汩汩而下,过度失血已经让他浑身冰凉,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因为耳畔一片异声四起,叫嚣着要他闭上嘴唇、留在这里,要他再坚持坚持等到援军,亲眼看到自己师尊的死亡。
柳一枕的背影如山一样,牢牢地挡在他面前。柳轻绮静静地看了一阵,抬起手,慢慢将剑拔出些许,又用力捅了进去。
梦里流出来的血是真实的血吗?他不知道,或者说,柳轻绮已经很难分辨出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之中了。他抵达了他的仇人希望他抵达的境界:物我两忘,死即为生。他只是在做他所希望的一切,仿佛时间回到数年前,那个送葬的时期,他坐在窗边向外眺望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其实不必救我的,对吧?这是人世间一道最不应被做下结论的判断题,柳一枕只需要画钩,不需要解释。
柳轻绮不要他的解释。他将头搁在墙上,浑浑噩噩之中想要最后看一看天空。就在彼时,他的心还一番死水一般冷静,那隐隐的兴奋与快乐使他战栗,却又使他感到如同心尖摘除一段枯藤,无比轻松。
可就在此时,柳轻绮却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又是一把熟悉的声音,他确信自己从哪里听过,却始终想不起来。
手指有如被火烧灼一般疼痛,像是发了高热,他随意转过头看去,却发现自己身边已不是那条小巷,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场,一个人只露了半个身子于外,伸出手向他求援,方才的声音便是他发出来的,柳轻绮定睛一看,赫然是方濯,他半具身子埋于乱葬岗之中,满脸血污,只剩一双眼睛依旧灿烂如星,紧紧地盯着他。
他张着嘴,手指紧紧扣着一具尸身让自己不至于陷下去,神色不安而恐惧,冲着他伸出手来。
“师尊!”
他大喊道:“救我,师尊!有人在下面拉我,我就要掉下去了!”
柳轻绮在看清他的瞬间骤然清醒。在那一瞬,他完全不记得他在哪、意欲做何事或是即将留何方,他下意识要站起身来,却被那胸口的长剑一绊。柳轻绮想都没想就抬手,一咬牙将那剑拔了出来,扶着墙艰难地站起,却两步上前,跌跌撞撞地冲着方濯奔去。
“阿濯!阿濯!”
那瞬间他如同听到了叶云盏喊自己一般的在喊方濯。身上的伤似乎在那一刻已完全消弭,柳轻绮扑到乱葬岗前,或者说,俯身于那一片尸山之外,想要将方濯拉出来,却在靠近的瞬间亲眼看见他的手一松,整个人如同坠落山谷般登时消失,四野再度陷入一片寂静,柳轻绮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一具已经腐烂的尸身,他扶着那尸山边缘,却仿佛趴在一座湖边,向下看去,湖底深不见底,如同漩涡一般吞噬所能吞噬的一切。
柳轻绮的手指抖个不停。他的嘴唇干裂,脸色惨白,一口气顶到喉头,却是血腥环绕。他吓呆了,怔在原地,半晌后却突然上前,疯狂地扒开一具具尸身,妄图从中找到谁、抓到谁,拉回来谁,却在寻找一阵后停下手茫然于原地,意识到此处压根无处容身。
“阿濯?”
他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一只眼睛慢慢垂下眼皮,另一只干涩着,却流下了一滴眼泪。
柳轻绮僵板着脖颈,回头看去。那儿已是一片虚无,真正的梦境从来不给他任何落脚之处。他后退两步,抵着那尸山缓缓坐下,眼前雪原似的一片白,而又残存万顷青葱。
那属于他的、或是已然离去的尽数显现而又消散,所谓命运所给予的恩缘不过一场拙劣的谎言。柳轻绮的胸腔上下起伏一阵,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方濯的出现骤然打醒了他心中作为人的一份子,真正的情绪在他坠落的瞬间便突然再度涌上心头,柳轻绮捂住那只流泪的眼睛,摘下手掌一瞧,掌心却赫然满是鲜血。
他盯着那血看了一会儿,丝毫未有恐惧意。只有一个念头徘徊其上,占据了心口的全部位置,竟一时将那些若有若无的混乱的思绪尽数挤落山巅。
他就在这儿,他不能死。柳轻绮慢慢想道。我得想个办法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