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讲,方濯从没有如那一刻认识到生命如此珍贵——他知道生命是可贵的,是只有一次的,是理应放在第一位的,但这些屡屡只是道理与口号,还从未有人为他活着而反复确认。他还活着——一样明了但却又有着无限暗语的现状,却最终成为了有人喜极而泣的信号。
柳轻绮打量着他的眉眼,面部表情慢慢软化下来。他张开嘴,突然用力喘了口气,整个人失去了力气跪坐于地,唇角勾了勾,眼尾却掉下来,慢慢地说:
“好。好……”
“师尊?”
柳轻绮似乎是能听到有人喊他,因为他用力点了点头。他跪坐着,却好似瘫坐,慢慢抱住了头。方濯试探性地坐起身,拉开他的手腕想要看看他的情况,没有收到反抗,但却始终不曾得手。方濯不知道在这分别的半日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放缓了声音,低声问道:
“怎么了,师尊?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没有找你,你不要怪我。我知道只要如果你不想让我找到,我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我本来想回客栈等你,我想晚上你总会回去。但你怎么在这里?”
柳轻绮的姿势让人看着腿麻。方濯想劝他坐下,但柳轻绮却突然又变成了一个聋子。他非常烦洗衣服,稍稍沾上一点污渍就要闭眼,为的就是此后那不知又在何时的洗衣瞬间。
但现在他连这习惯都没有了,整个人像一只大蘑菇一样瘫在枯枝落叶之间的树林之中,尚有几只小虫顺着衣角攀上,他也不管,安静了好一会儿。
直至他突然深吸一口气,手肘骤然下沉,小臂因为过度使力而微微颤抖着,以这段支撑将他钉在地面上而不至于躺倒。他的胸腔开始上下起伏,手指深深藏入头发之中,陷入久久的沉默。
夜里无声,此人也无声,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只顺流而过的纸船那样悄然降临、而又无声无息转身离开。柳轻绮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不动。人与枯叶败草相交在一起,却也好似一片雪原。
“师尊。”
方濯直起身,搭住他的肩膀。柳轻绮的肩膀像一溜儿瓷器,硬邦邦的令人忍不住想往下压。方濯稍稍用了些力气,扶着他的肩膀坐得更近些,张开手臂把他抱在怀里。
在初做这一动作时他还有些犹豫,但入怀的瞬间却又释怀了——就算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么哪怕只有一瞬的选择,他也要将其放在真实之最真实的地位之上。方濯轻轻抚住他的后脑,将他连头带着手掌一起压在肩膀上,靠近时感觉怀里像是抱了一颗朝露,冰冰凉凉的几乎无法着手,而却又在触碰时间有温热气,似云也像风。
“我没走,我没离开呢。”
他自言自语。方濯把他搂在怀里,抬眼望向夜空。那儿一片凄清寂寞,月亮越大便越显着夜幕辽阔深远。天下之大,人人都看同一轮月,但却有着不同的恩仇喜悲。柳轻绮两只手都硌在他怀里,像是抱了两块石头,谁都不舒服。
但便这样安静一阵,方濯不抖了,柳轻绮也不抖了。待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没有任何类似于受伤或是痛苦的痕迹。方濯松开手,任由他跪着往后退了退,两人默然而视。
到了这时候,柳轻绮终于算是冷静了下来。他抬手摸了摸脸,又抹了把眼睛,十分丧气地坐在地上,皱起眉似乎在想着什么。他不沉沉也不嚷嚷,方濯便知道这人多半是已经恢复了正常,心下里松口气,却又有些隐隐的伤情作祟。
他不无怅然地想到,发生了这一出,他和柳轻绮又该如何回到以往的状态呢?他不求能如何进一步,只恳求能够留在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调查清楚,难道两人的关系就这么破裂了?
但现在也不是伤春悲秋感慨自己无常命运的时候,一看到他好像终于平静下来,方濯的嘴唇就开始发热。他欲盖弥彰地用手臂遮了遮脸,仿佛这样就能让柳轻绮遗忘自己方才做过的事一样,意有所指:
“我只是路过。”
“嗯。”柳轻绮说。他揉了揉眉心,颇为懊恼地闭起眼睛,喃喃着说:
“我真是个混账……”
“不是的!”方濯慌忙道,赶紧直起了身。可出口之后他才察觉不对:“不是的”之后呢?反驳的理由呢?他无法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否该现在说出来,只能支支吾吾地逡巡一阵。
柳轻绮有点怪状,他早知道,但以往都没有现在这般强烈,三分真心也好似被湮灭一半,让他愈加畏首畏尾。方濯想说道:“我一直喜欢你啊!”但却始终无从开口,到了最后,也只是硬憋出来一句:
“你不要自责,我是自愿的。”
啪啪两下,风抽到他的脸上,像被人扇了两巴掌。估计那位老兄人虽不在,但精神已永存。
“对不起啊。”柳轻绮说。
方濯有多么惊惧于现在的状况,就有多么担心柳轻绮接下来会不会云出什么师徒缘分已尽从此一拍两散之类的明显神志不清的话,趁着他将要开口的前夕,连忙接上话茬,连声音都大了两分:“没事的!师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毫无怨言!”
“……”柳轻绮的话被他骤然一顶,生生顶回肚子里。辛苦他自己神色都苍白,却依旧有空将投向方濯的目光扭得奇怪起来。方濯向前挪动两步,想拉他的手,却又不敢。他的嘴唇活像是生吞了三捆辣椒,又痛又热,烧得眼睛跟着一起疼。他磕磕绊绊地说:
“你别误会。我只是、我只是想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尽可能找我……”
柳轻绮灰败的脸色上登时更覆上一层特殊的东西。那玩意儿撇过他的脸面,顺着眼角钻进去,深深地影刻在皮下,流动入血管。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其中自嘲成分更多,一动也不动地跪坐于地,只口中淡淡道:
“我早就说了,最开始就不应收你为徒。”
“我连自己都教不好,又怎么能教得好孩子?”
“本来就不该这样的。”他喃喃着说,“让我几年前痛痛快快地死掉,比什么都好。留着我便是折磨我,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
“——真难熬。”
他倏地叹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濯,突然粲然一笑。方濯听得心肝跟着一起颤,越听越觉古怪,总想插空反驳,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最合适。柳轻绮笑容满面,又是一副温和从容风姿,全然没有之前那般怪异神态,再自然不过地冲他伸出手,笑道:
“还坐着干嘛?走吧,回客栈去了。”
“师尊。”
方濯不理会他。他避开柳轻绮的手,自己站起来,上前两步,直视着他的眼睛,感觉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这静夜让人沉心,也让人冲动。不知是因那一吻还是那段话,起身时,他依旧感觉到有些昏沉。
这种冷静的浑噩很容易令人做出蠢事,方濯差点就要抓着柳轻绮问清他近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做了什么梦,要咄咄逼人得将他的隐私翻个底朝天,再揪着他问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最自己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却在即将出口的瞬间无意瞥见身侧那朵月季花,那鲜艳颜色于夜间登时有如太阳升起,照彻了四野数道暗斑,猛地清醒了方濯的神思,也硬生生切断了夜色所带来的盲目,消弭了回音。
他张张嘴,又吞口唾沫,最终还是决定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柳轻绮没事儿人似的冲他笑笑,领着他要回客栈,却在迈步的瞬间被一缕枯枝绊倒,跌撞着向前扑了两步,又在方濯立即伸手去接时稳住了身形。
“没事,没事。”柳轻绮揉揉眉心,自嘲地笑笑。他转头冲方濯和颜悦色地说:“再去给你开间房吧?”
方濯没说话,只是点头默许。他跟在柳轻绮身后,沉默着再未发一言,踏着月光一路往回走,只有一炷香时间,却仿佛已经过了数年。柳轻绮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方濯看不清他的神情,也无从推测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他却很清楚自己——他再一次拒绝了命运递来的橄榄枝,拒绝了作为柳轻绮本身谜团的解谜钥匙,狠心遗弃了近在咫尺的机会所赋予的吸引力,决心再等等。
在他险些冲动过数次之后,居安思危之下就会变得无比谨慎,由是他也不知道沉默是否比开口戳破窗纸要更好,却也明白自己不被允许有任何容错率。
自身情感归宿是重要,但如果装聋作哑可以暂缓矛盾爆发的契机,那么他不排斥割掉舌头捅穿耳朵。如果纵容可以将事情的发展控制在一个尚可接受的范畴之内,那么哪怕它短暂而虚假,作为最后的希望,他都会将他紧紧抓住。
这就是他的想法。乃至于到了他们分别时,方濯都没有主动跟柳轻绮说过一句话。柳轻绮若无其事地带他到大堂,喊醒打瞌睡的小二,为他新开了一间房,甚至笑眯眯地交给他钥匙,提醒他关好门小心狐狸精。方濯沉默着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文质彬彬而又缥缈无痕,衣衫依旧,而人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这个深夜翻起巨浪。
不问他是对的。方濯心想。这不是好时候,他需要休息。
我也需要休息。
在目送着柳轻绮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方濯握着钥匙,走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安静地打开锁,安静地进屋,安静地上床,最后安静地为自己盖好被子,安静地闭上眼睛。
随之他一把拉起被子,将自己闷了进去,浑身上下登时通红如火烧,后劲儿上来了。
他捂住嘴唇,又顺上去捂住脸,将自己塞在枕头里,思想危险而颤动不止,如烙铁一般烫着他的心口,灼烧手指与心尖。
方濯一把抓住胸前的衣服,整个人翻过来,终于忍不住以额头撞枕头,希望能借此冷静下来,至少睡过这一晚,平静地度过这一夜,再想想明天醒来时到底应该如何面对柳轻绮,举目而可得的明朝,罅隙顿生之后,又当如何弥补……
他又翻身而来,将后脑磕在床铺之上,遥望着房梁,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他该问问的。
柳轻绮给他的答案绝对与他想象中不同,可惜的是,方濯悬崖勒马、戛然而止。彼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丧失了机会,待到下一次机会再临时,人世已改头换面、沧海桑田。
可他并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只能平躺在床上,任由自己在深夜回忆之中驰骋奔逃,心如枯草,却又有如烈火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