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玩个游戏。”方濯决心放弃谆谆善诱的教学方法,开始填鸭。他将骰子捏在手指间,给这人看了一圈表示无猫腻,说道:
“若是投到奇数,你问我一个问题。若是投到偶数,我问你一个问题,且还给你不下一两的碎银子,如何?”
“不下一两?”
此人先前还看着惊疑不定,此刻的表情明显有些松动。实验证明,确实是更为实质的好处比嘴上随便说说更容易收买人心。方濯跟人精讲话,不靠忽悠,深知不能开空头支票。他将荷包展示出来——这是柳轻绮临行前扔给他的,他总觉得放在自己身上不靠谱,大抵有以前出几次任务总是会在结束时一摸身上发现钱财空空的原因在。
那荷包之中沉甸甸的一大笔钱,来自于魏涯山,但现在便是他方濯开启大事业的本钱。他刻意开了个不高不低的价,为的是不让这人太恐慌,同时又料想到此人在孙府里做事,估计工钱也不会很低,只用一文一钱的打发人,怕是没法如愿。他本来想给三钱的,但此前的打算又好巧不巧被他的运气所击破——原先的念想非常美妙,奇数一个偶数一个,可以先玩两把让他适应适应,再随手抓把钱给他塑造一个挥金如土的阔爷假象。谁料一次偶数没投到,他自己又意欲装出一副大款的样子打消这人疑虑,故而只能一次次地都“随手”抓一把,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也都跟着人家一起抖,而此时就算是再肉疼,也只能硬着头皮加价。果不其然,交易一出,再加上有之前的铺垫,倒真呈现出三分运筹帷幄来。那人的眼光滴溜溜转了转,从荷包转到方濯脸上,又垂下目光。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面对着如此诱惑,他还是吞了口唾沫,犹豫问道:
“我不需要给你点什么?”
“你只要听着就行了。”
“为什么?”
方濯道:“因为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此时又是要以真心换真心,半点不须隐瞒。至于钱财,虽然失策,但花了就花了,也算是花在刀刃上——当然,这是一场无理由的安慰,此刻他的心尖还在滴溜溜转着疼呢。
方濯悄悄掐了一把自己,提醒自己为了任务要学会遗忘身外之物。他干脆地说:“兄弟,我也理解你们的苦处。你们不愿意讲,必然是有难言之隐。但是你也瞧见了,方才孙夫人已经气急之下暴露了你们少爷干的事情,咱们都是帮差的,其中冷热究竟如何,心里也都明白。你们要保守秘密,我们也得交差,既然你们少爷已经一纸求救报到我们山上来了,我们就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销案。原先我们都打算走了,结果你也看到了,你们夫人不让我们走,非得要查清张仙君的死因,可你说,已经这样了,还查得清吗?这其中弯弯绕,我不说你们也都明白,肯定不清白。若是没个合理解释,真追查下去,你我都脱不开干系,是不是?”
“……”
那人没说话,却抖抖索索地点了点头。
方濯始终在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虽然未听到回复,但却也从其中映证了些许自己的猜测。张蓼之死果然与孙朝有关,甚至更往远处猜,可能还与赵如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在提到“少爷”两字时,这人明显抬眼了一瞬,又紧接着被睫毛深深地压下去,明显正因此话而感觉到不适。方濯松了手,将他放开,允许其能自由呼吸。他又接着说道:
“我也只是山上的一个小弟子,这回是我师尊大发慈悲带着我出来见世面的,功劳没有我的份,总账吧倒都是我的,所以我真的怕以后秋后算账算我头上来。兄弟,实话告诉你,我们明天就走。今天晚上查出来是什么,我们上报上去就是什么。但你能确保你们家少爷夫人以后再不出事吗?不能吧。真的兄弟,纸包不住火。就你们家少爷这性子,沾花惹草的,总有一日还会再出现另一个褚氏,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那人愣了一下,“我又没做,为什么要害怕?”
“是啊,为什么要害怕?”方濯说,“这件事也跟我没关系,可我为什么也要害怕?因为咱们都是最后被清算的,兄弟!”
两人对视一眼。方濯又揽了他,晃晃他的肩膀。听闻此话,此人神态瞬变若有所思。
方濯趁热打铁,痛彻心扉,痛心疾首:“咱们都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怎么好跟他们对抗啊,兄弟!你肯定比我明白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我们今个走了,褚氏一事隐藏在烟尘之中无人知晓,可若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呢?又扒回陈年往事了呢?那我可就完啦,兄弟。追责到头上的必然是我。是我没查清,是我没认真对待任务,最后遭殃的还是我。兄弟,你想想,你也是一样。你在孙府当差,少爷和夫人就是你的主子,你能让主子自己承认是他干的吗?不可能的!最后凶手也只能是你、是他,是所有的这些被他们养着的人。兄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养着你们绝对不是为了做善事,只是为了到时候能脱身。那时在贼船上的就只有你们了,想下都下不来。兄弟,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你为什么要投骰子?”
“为了秘密换秘密,”方濯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也不告诉山上这是你说的,我这样问你,只是为了在倘若有一日他们追责,我可以更好脱身。你随便问,能答的我都答,拿这个,”方濯将骰子托在掌中,冲他晃了一晃,“拿这个认个兄弟,我觉得挺值。咱们一条绳上的蚂蚱,若真有那一天到,你现在告诉我,还能救你一命。我给你钱,就是双重保险,算我从你这买秘密,而你手里有了钱,又有我的信息,心里也踏实,是还是不是?”
这人蒙蒙地点点头,含含混混说:“是。”
“大点声嘛,听不见。”
“是!”这人倏地直了腰,像是在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切。恍惚间,方濯的手便被他紧紧地握住,眼前那张原本犹豫庸懦的脸上骤然放出万般神采,熠熠生辉。
“是这个道理,仙君!”这人声如洪钟,神色坚定。他大声说:“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实话讲,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好兄弟!”方濯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好兄弟!”这人说,“你手气不好,我来投!从今天起咱们就是骰友了!”
“好骰友!”
方濯眼泪汪汪。
那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抓起骰子,意气风发地往空中一抛。两双眼睛满含希冀,瞧着这小小的玩意儿飞入空中又落下。
就这样,方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入荷包中连续五次。到第二次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心虚,想要抓小一点,奈何此人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手指,不让他摸一点鱼,无奈之下,只得一咬牙,按照之前的体量,伸出了手。
第六次才总算投出来个偶数,方濯面上笑嘻嘻的,心里直咬牙。好在这人问的问题也实在是不痛不痒,没什么技术含量,毕竟方濯本身也没什么秘密,坦坦诚诚地一敞怀,随便一个人都能来拨弄拨弄他的心。故而他从不为自己的“秘密”被曝光而痛,纯粹只为了手里这东西——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方濯心里默念。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以后还需要这位兄弟帮忙套话呢!他将手一摊,示意这回是对方的场合,那人正襟危坐,虽是已经表示全力配合,但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
“你要问什么?”
方濯总算扳回一局,差点要跳起来。好在基本素质还有,没有喜极而泣。他正了色,将骰子从这人手中拿回来,说道:
“我要问什么,你明明已经知道了。”
“就是三姨娘是怎么死的是吗?”这人说,“实话讲,仙君,这件事我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听说三姨娘的死另有原因,他们都说跟夫人有关,但是具体怎样我也不知道。仙君若要我说,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阁楼的秘密。那个阁楼并不是只是放一些废弃器具的,上面还藏着一个人。”
“一个人?”方濯思来想去,猜到了无数可能,可偏偏没有想到还能有意外收获。他有意压低了声音,示意此人多多讲讲,这人被他此前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好是感动,此时一脸正义凛然。他左右望望无人,略放了心,恳切地说:
“是,仙君,是你之前说咱们一起上贼船,我才告诉你。孙少爷和大夫人绝对有秘密,但是我来孙府时间短,不太了解,你可以以后再问问别人。只是这阁楼,我曾经被夫人要求上去送过饭——那里面关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像是不会说话,只是啊啊叫。门上没有把手,只有墙边有个狗洞,是我们专门送饭的地方。听他们说最开始她又叫又闹来着,不过近些日子安静很多。我不知道她是谁,我是在三姨娘已经死后才入府伺候的,不过我听说,除了三姨娘已死,还有二姨娘也在后来被逐出府,此后便突然消失了。但后来我又听到他们说,二姨娘压根就没有出府,一直都在府里。那间阁楼里面,关着的就是二姨娘李氏。他们说某次去送饭的时候曾经鼓起勇气问过一回,问她是不是二姨娘,她便咣咣撞门。问她是不是叫李千秋,里面却突然安静下来,此后无论谁去问她,就都没有声音了……”
方濯愈听下去,愈头皮发麻。什么东西从脸颊一路攀附至头顶,似乎要将整个颅骨完全掀开,连同大脑都一起痒了起来。他这才依稀想起,似乎孙朝和赵如风在此前提起家中最初的两位姨娘时,最多说的便是三房,由于褚氏死因的扑朔迷离,他们的关注点也基本上都在三房身上,没有去探求二房究竟去了哪里。想到这儿,登时若如芒刺背,让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眼皮微微跳了跳,像是某种不好的征兆。他问道:“那这么说,阁楼里若真的有人,岂不是这一场火就把她烧死了?”
“我也不知道,”这人说,“但有人是一定的。可说不定少爷这次去就是想要见见她呢……每人提到过她的事,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阁楼里。大家都只是猜测,茶余饭后偶尔想起来会猜一猜。她是谁、来自哪里、又为什么会在里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实话讲,我们有活干,有钱拿,有地方睡觉,就已经很好了。谁还会关心一个关在阁楼里的疯女人究竟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