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们跑吧。”方濯说。
柳轻绮正拿一张毛巾擦脸,闻言顿了顿。
“跑?跑什么?”
“别管了,咱们回家去,我看这事儿咱们管不了。”
柳轻绮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坐下,就忘了手里的毛巾。方濯帮他将毛巾接过去挂回原处,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颇有些意有所指的意蕴。
柳轻绮看他一眼,淡淡道:“人家给你安排房间了,滚回去睡。”
“万一你晚上又做噩梦怎么办,”方濯不为所动,嬉皮笑脸,“今天出的事可不少啊。我看张蓼那尸身,多有诡异之处,你今晚要是再梦着他,结果半夜跑过来敲我房门,我可未必醒着。”
柳轻绮道:“放屁,你师父见过的死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我昨夜去找你又不是因为被乱葬岗吓着了,而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情有点没法接受,不然能有你什么事儿?两人睡一张床不热啊?”
“是啊,两人睡一张床不热啊?”方濯道,“热你还来找我!”
“那是因为你还有用。等你没用了,看老子把不把你一脚踹开。”
方濯坐在一边只是傻笑。他动动手,人就想着往柳轻绮身上贴:“这回试一试热不热?”
“太变态了。”柳轻绮差点一巴掌给他扇出去。
今夜他们不住客栈,住孙府。受的是孙朝和赵如风两边共同的旨意,为了留下他们,孙朝近乎于恳求。但房也没退,生怕以后又有什么事情在孙府住不下去了,也好有个去处——方濯非常担心这个。他极其地警惕赵如风会趁夜晚没人的时候偷偷跑到柳轻绮的房间来跟他谈心,尽管柳轻绮已经强调了数次他们男女有别、且赵如风的情郎刚死没几个时辰,方濯还是放不下心来。在他的概念之中,一个人倘若想做某件事情,是不必有什么外力来加持的。赵如风若是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哪怕死几十个张蓼都不会改变她的意愿。方濯生怕她说的是对的:若她真的在麟城一手遮天呢?他可不希望柳轻绮就此留在麟城,无论是从哪方面出发——一想到也许留在孙府就会增多柳轻绮和赵如风不必要的相遇的机会,他就抓耳挠腮,如鲠在喉。
柳轻绮明显看出了他的不安,作为一个好师父,他安抚了他。他表示在方濯回到自己屋子里以后绝对不再出门,若有人敲门,一律装睡:天不晚时也装睡,反正睡觉从来没人规定时间。他就算睡成一只鹌鹑、一只傻头傻脑的鹧鸪,也绝对不给孙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开门。若是方濯和廖岑寒要找他,那就先提前传个音:确保了他这边方便(比如并未心血来潮□□在屋里裸奔之类)之后,再准奏。
方濯虽然依旧有些不情愿,但大局在先,还是勉强点了头。孙府死了一个张蓼,府内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而其中不乏不是人的可能性,只是此刻还未能发觉真相。张蓼的死,其实他们都不是很稀奇。甚至其中还包含一些咎由自取的意思:孙府因褚氏而唤他们前来,却又推翻了自己此前的看法,也不知是否只是为了耍着他们团团转,而如若褚氏当真存在、在当夜杀了张蓼助兴,也算是一场闹剧拉开帷幕前的最后一次热身。
事实上,张蓼此人虽然看似常在局外,却说不上无辜。赵如风曾说他们认识较早,算是点头之交,是在半年前因为意外相遇而渐渐熟络起来,后来才渐渐生情。张蓼于她,如深水浮萍,将她从消沉黑暗的深渊拉到岸边,用爱情抚平了她的伤痛、消解了她的痛苦。她爱他,不为别的,就为这雪中送炭。而这所谓的“炭”,便是指在张蓼真正成为他的情人之后,赵如风曾经对他忏悔过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由于担心褚氏无法入土为安,故而请张蓼这一个修仙人抵达乱葬岗,为褚氏做了一次法事,愿她来生平平安安降生在好人家中。
听到这儿,方濯神色有些诡异,悄悄对柳轻绮说,这和他的许愿重了。两重愿望加持,会不会自此不灵?
柳轻绮也悄悄地说,滚。
方濯麻溜滚了。滚之前又到孙朝门前看了一眼,才倏地想起他门上贴着的那张符。他赶紧又跑回柳轻绮房门前,火急火燎拍门:
“师尊,我有事忘跟你说了!”
“对暗号。”柳轻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方濯把头抵在门上,“我刚出去没两步。”
方濯要说的事情确实非常重要。他本想在柳轻绮回来后就同他讲,结果两人没对上轨,柳轻绮带着二徒弟出去吃了顿饭,再去找花安卿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挺久。方濯的大脑又被孙朝的故事所吞噬,一时间这件事便被其余的乱七八糟的旧事所隐藏起来,方才想起。
他要说的便是孙朝门上那张符的事。这儿贴着一张符,他和廖岑寒都已目睹,而两人几乎也是同时发现,这压根就不是什么驱魂符,而是一张招魂符。
孙朝不懂这个,买来便贴上了,廖岑寒好心提醒,但被方濯一巴掌又把话拍回肚子里,为的就是这刻。方濯刚出去没多久,又溜溜地跑回来,报告了他这件事。但很明显,柳轻绮也不如他所想的那样神经大条,他发现了孙朝门上贴着的符咒,但所见却与方濯完全不同。
“这就是驱魂符,你们两个是不是看错了?”柳轻绮道,“若当真是又冤魂作怪,便可能是因为此符挡了来路,故而转手去杀了张蓼,不然昨日死的,很有可能就是孙朝。”
“啊?”
方濯一时有些懵然。对于孙府的事情,他这两天一直没有捋清楚过,褚氏是否有冤魂始终是未知数。乱葬岗与孙府均无怨气,说明很有可能褚氏冤魂本就不存在。但张蓼却又在凌晨时默默地死了,尸身被送往城府验尸,得到的结果却是未有中毒迹象、身上也没有伤口,死得蹊跷。
而如今一张符咒究竟为何竟然也能出现分歧。虽然柳轻绮平常吊儿郎当,画一张符咒能想一整年,但这最简单的驱魂符他不可能认不出来,这玩意儿每次出任务他都会带一打,看都看会了。用的最多的也是这个,这符咒堪称是修真界性价比最高之咒文,由于人人都会画,所以卖得不贵,市场上一抓一大把,一枚铜板就可以买三张。柳轻绮没有佩剑,故而总会在怀里揣十来张,睡觉的时候贴在床头,吃饭时贴在门口。只不过他记性不好,总记不得放到哪,重新画又懒得找符纸,所以大部分直接还是方濯替他想着。自打他有了伐檀之后,就不再怎么用这一枚铜板三张的物美价廉符,心想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直接一剑上去得了,剑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故而有一段时间他不再与这糠糟之符相见,柳轻绮突然这样一提,也叫他略略怀疑起自己的专业水平。两人半天说不通,心下起疑,跑到孙朝门前看了一眼,却叫方濯一愣:这确实是一张驱魂符不错。但只这一眼,他又非常确定白日里看到的确然不是这张符,就算他是真的一时眼拙,也不可能连带着廖岑寒都跟着看错,难不成这眼瞎还有传染性,把廖岑寒也给拉下水了?
孙朝正在里面睡着,两人不好动手。只得方濯蹑手蹑脚地靠近,柳轻绮给他望风。他逼近孙朝门前,掀起那张符咒向下看了一眼——这一下他为了看清是否有被替换过的痕迹,故而靠近上前,耽搁了一会儿。只这一瞬间,什么声音登时冲入耳廓,他一愣,下意识贴近仔细听了听,当即面红耳赤。
方濯想都没想就立即退后,冲柳轻绮招招手,示意他快跑。
柳轻绮心知肚明,随着他的脚步往回走,小声说:“被换过?”
“没有,”方濯涨红着脸,嘴唇紧抿着,连瞳孔都放大了不少。原先柳轻绮走在他前面,不多久,他便腾腾赶到人家前面去了,一门心思地朝着偏房奔去,头都不回一个。
柳轻绮看着奇怪,喊他,也不做声。方濯一反常态,步子迈得又紧又急,风驰电掣地向前奔流,柳轻绮有些赶不上他,抬手要拉他的手腕,谁料肌肤刚碰到一起,便被方濯猛地甩开了。
但也就在这一刻他的意识骤然回笼,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慌忙回身,口中连忙道:“哎,师尊,不是,我不是……”
但他动作急,回身也急,猛地一刹车,险些与柳轻绮撞个满怀。他又下意识回退,腰撞到栏杆上,只觉一阵头重脚轻,作势就要栽到花园里去。
幸好柳轻绮反应及时,一把拽住了他。
方濯有幸避免后脑着地结局,被柳轻绮提了回来。他没站稳,踉跄向前一扑,猛一下抓住他的手。
他涨红着脸,磕磕绊绊,眼皮哆哆嗦嗦地掀着,眼里是大半白色,一点黑色。他做贼心虚,肩膀都微微耸起,紧紧攥着柳轻绮手掌的手指紧得发白。他嘀嘀咕咕地说:
“师尊,我听见,孙朝屋里有声音。他在、他在……”
“他在干什么?”柳轻绮也立即严肃起来,“杀人?”
“不是!”方濯连连摇头。
“制毒,”柳轻绮肯定地说,“是不是听到他屋里有人在惨叫?”
方濯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一口气憋到嗓子里,又困难地吐出来。
柳轻绮看着他,耐心等待他的答复。方濯面露难色,扭捏半晌,方才把声音捏得跟蚊子声响般微弱,哼哼唧唧地说:
“是有人在叫。但……他们在那个。”
“那个?”柳轻绮尚未有反应,“那个是什么?”
“就是那个!”
“哪个?”
柳轻绮不明所以。方濯怕隔墙有耳,凑近他,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他在家,有个老婆!”
他从牙缝里挤着往外说话。那眼神跳来跃去,分外真诚。
柳轻绮总算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张着嘴愣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失笑:“怎么了?拜托,这是人家家。人家在家里想做就做什么,怎么高兴怎么来,不就是跟夫人一同过夜吗,你大惊小怪什么。”
方濯道:“不是孙夫人!”
“那是花安卿?”柳轻绮拍拍他的肩膀,语气颇有些怜惜,又带着点鄙夷,“乖徒儿啊,师父在这儿给你个建议。以后呢,不要总是在山上看话本子读书斗蛐蛐,多了解一些尘世之事。至少得有个底气,明白一些常识。花安卿呢,虽然并非孙朝明媒正娶的老婆,但是也是人家的外室,他的小妾。孙朝跟他的夫人好,或者是跟小妾好,都是合理的。在人家家里,就更合理。这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