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风把人家都赶了出去,只留了柳轻绮和方濯在。最开始其实她连方濯也不想留的,但方濯下定决心不肯再让他们两个独处,硬拖着不出门,孙府顾及着脸面又不好用强,只得也让他留了下来。至于廖岑寒,经此事后他彻底不愿意与赵如风再有任何交涉,确定两人在屋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之后,他直接走出了房门,头也不愿回一下。
孙朝虽是又震惊又恼火,但碍于赵如风身体,看着是谁不听她的话,就能立即成为她再度晕厥的罪魁祸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出门去,估计又同那花家姑娘有好一番牢骚可发。花安卿自始至终没有再见赵如风,孙朝将她引到一间小房间保护了起来,生怕赵如风一时怒火上头又对她痛下杀手。
此刻屋里便只有一个侍女,一个赵如风还有两个冤大头。侍女负责为她倒水,冤大头负责安抚她。赵如风的眼睛还肿着,脸颊涨红,是方才痛哭的缘故。虽然方濯留在了这儿,但她依旧不待见他,甚至连个眼神也不愿分过去,依旧只盯着柳轻绮看。那声音又软又轻,与方才判若两人,像是一条绸缎覆上手指那般冰凉,而又顺着肌肤轻飘飘地游荡下来。
“仙尊,没事,我不怪你。”
柳轻绮不愿有动静,只是摇摇头,兴致缺缺。
他半真半假地说:“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侍女为他倒了一杯水,送到手边,但殷勤未果。柳轻绮挥挥手,示意她拿走,不想喝。赵如风的眼神一直追着他的手指,从左看到右,神色无比的认真,而配上那双通红的双眸,却也显出几分倔强的楚楚可怜。赵如风说:“你们不能只信孙朝,不信我。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贞洁。我是偷了情,我是有情人。可是他孙朝那么多情人,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也有一个?他一年到头的不理会我,我像是他家的人,却实则守了活寡。我都能想得到他会怎样说我,但是你们别相信。我变成这样,都是有原因的!他才是最大的恶人,他害了褚氏,害了张蓼,也害了我!只是我侥幸未死,我没被他折磨死。不过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到今天都是因为他,最后我爱的人死了,也是因为他!”
方濯的眉毛微微往上一挑,不置可否。他低头看了柳轻绮一眼,却见柳轻绮摇摇头。于是他闭了嘴。
在两人的注视之下,赵如风抽噎一阵,从最初讲了她的事。她是卫城赵家的五女儿,小时候受尽宠爱,赵家男丁稀少,怎么也生不出来,便把几个聪明女孩儿当男孩儿养,从小灌输的思想和受到的教育实则都与男孩儿无异。赵家力排众议让她和几个姊妹上了学,为了不让他们受到非议,连学堂都买了下来,赵如风就成了当时学堂里面身份最为尊贵的人。她自然是在学堂里面认识的孙朝,孙朝本身便长得好,年少时比现在更嫩更漂亮,赵如风虽然称不上与他一见倾心,但是碍于外貌,遇见时还是会多看几眼。
“但是他当时,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瞿欢燕。”赵如风说,“瞿欢燕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虽然家世比不上我们,但也不缺钱。她家里不允许她上学堂,但是她看着我们家姊妹可以读书,自己也羡慕,于是经常偷偷跑来找我,让我带着她进去听先生讲课。我们是朋友,当时我又天不怕地不怕,就把她带了进去,也是因为这个孙朝才得以见到她。如果不是我,他能有机会碰上人家瞿欢燕?瞿三小姐是卫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就凭他那个家世和那挫样儿,如果不在学堂里,能有机会认识瞿欢燕?但是好,行,他自己没个数,喜欢上了人家瞿欢燕,这是他自己的事。不过可不是我横刀夺爱!而是人家瞿三小姐压根就对他无意。他自己总觉得瞿欢燕喜欢他,而人家从来就是想嫁个门当户对的、有钱有势的,又怎么可能嫁给他?也就是我,我!后来再遇见,觉得他人不错,决心帮他一把。那时候我还觉得他是个上进的人呢。是,仙尊,他脑子还不错。孙家是起势了,但是到底因为我。是我从赵家拿了钱帮他,是我用了赵家的关系帮他经商从政。孙家有今天,全是因为我。你去问他,他也承认,他家能起来,都是因为我。但是他对不起我,仙尊,他对不起我。我以为他爱我,可是到底他都没有爱过我!”
赵如风说着话,低下头,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得真切,万分认真,一时屋里只有她痛至心扉似的呜呜的哭声。侍女怕她又哭过去,走来替她拍着背,却被赵如风一手挥开,冲她大叫道:“有你什么事!”
侍女当即愣在原地,支吾半晌。赵如风一抬手像是要打人,侍女才赶紧连连道歉,退至窗边,瑟瑟地缩成一团,不再敢上前。
而这边的赵如风像是突然想起有人还能为她擦擦眼泪,脸颊登时抬起,一侧还挂着泪珠。只这一眼,两人便大知不好,柳轻绮倏地直起了身子,手指在扶手上一紧,手背青筋顿起。
而同时方濯已经立即做出反应,在赵如风即将起身时猛地一抬手,将左臂横在柳轻绮面前,说:“不行。”
赵如风掀着眼皮,我见犹怜:“我只是想让仙尊安慰安慰我。”
“要安慰,我也可以,”方濯一字一顿地说,“不必非得要我师尊。”
“你懂什么?你年轻,年纪不及你师尊,阅历也不及你师尊,”赵如风道,“你来安慰我,能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
方濯的右臂未动,闻言却明显感觉到手臂一紧,似乎有什么肌肉不受控制地就鼓了起来。他的手指紧紧地攥住,掌纹停在指腹之间,仿佛被挤了个粉碎。
“我师尊没您想得那么有经验,我是没有娶过妻,但我师尊也没有,跟姑娘说话都很少,”他冷冰冰地说,“若说您是怎么想的,我看他也不知道。问他也没用。”
他手臂一晃,低头道:“是不是,师尊?”
方濯心底还有些紧张。他这么说话,实则就是没给柳轻绮面子,同是修真界的大概知道原委,但二十来岁还如此“纯情”,放在普通百姓家可能便是奇事。果不其然,赵如风的目光在听闻此语后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而又立即锐利,有如豺狼虎豹般盯紧了他。她从手臂间隙里看人,方濯就不让她看,低头有意让柳轻绮的目光转向自己,心头却也如鼓敲:他直接掀了柳轻绮的老底,只生怕他会生气。却在提心吊胆着低头的瞬间,看到柳轻绮微微笑着的神情和柔和的眼神。
那目光明显是带着笑的,简直是他今日头一回开颜,这人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神落在彼此眼中,却分毫未动,只看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是呀,我徒弟说的没错。孙夫人,我是从小到大,连位姑娘都没有喜欢过呢。”
那眼神看着他,盯紧他,瞧着他。像是鼓励,又像是赞同。方濯总觉得那双无言的眼睛里似乎正在发出什么声响,也不知是否是睫毛扇动时产生的微弱的风声:那神情轻松、愉悦,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快乐,落入他的眼中。
方濯的脸开始发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像面粉一样膨开,被风吹散。尽管心头一直在有意压抑着所思所想,可却仍旧抵挡不住他的大脑总是因此意料之外而做出某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判断——他总觉得那双眼睛在说话,那目光深情而动人,正在挑逗似的询问他:
你是那个姑娘吗?
方濯,你认为你会是那个小女孩儿么?
那目光看得越久,耳侧这般问询的声响似乎就越大,到了最后,简直成为一道洪水般漫过心头,完完全全包揽所有的心上视野。但好似已经过了很久,实际上只有一瞬,在那短暂的无声的交涉之后,柳轻绮已经将目光再度垂下,一如既往。方濯松开手,后退两步,手扶着椅背乖乖地站回原处。他悄悄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也不知是否有人会发觉这小小的暧昧的动作。但随即他沉默下来,屋内当即陷入了一阵永恒的寂静,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如崖底风声一般,被山谷挤压成片,又随云寥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