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头,孙朝尚在细细同方濯数着这座府邸曾经发生的事。他的二房姓李,三房就是褚春娘,这是他最早的两房小妾。赵如风在半年之后终于揣上了一个,尽管她自己不是那么愿意,但老夫人非常高兴,对待赵如风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她不再在赵如风面前做戏,也不再到街市上淘来各种各样所谓的“生子秘方”,不再频频请赵如风到自己面前,而换作自己带着补品和一箩筐的叮嘱常常来访。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宠爱,连孙朝都得靠边站。而孙朝在夫人怀孕之后,就更少到侧室那儿去。这就导致了二房和三房基本上没有了什么怀孕的机会,自然在老太太面前便失去了姓名。这也是为什么在被迎入府之前孙老夫人对她们百般关怀,却在赵如风怀孕之后对她们不闻不问、乃至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下令将“凶手”褚春娘驱逐出府:她们在孙家原本的唯一的价值就是圆她的孙子梦,此今有了一个人可以代替她们,自然也就不再受到孙府的关注。
至于褚氏,孙朝是这么说的——“我本来对她没有感情,是我娘非得叫我纳她为妾。后来休了她,也是我娘相信赵如风的话,不让她再留在府中。我不知道是否是她害的赵如风小产,但是她一直说不是,还哭着求我,我就信了她。我知道她出了府也没有营生路子,于心不忍,就把她养在府外,为了安抚她,所以去的勤了些。我是真的只害怕她太伤心,仙君,她受了冤屈,又莫名其妙被赶出府来,我怕她想不开。那阵子我就有些冷落了我夫人,但是苍天可鉴,我也没怎样对她不好,只是陪她的时间少了点……我又不是神仙,一天也就那么点时间,去多看看褚氏,就没法完全陪着我夫人。但我人在褚春娘那儿,心还是在她这儿的,可惜赵如风就是不明白!她冲我撒气,跟我大喊大叫,脸都丢到府墙外面去,叫别人家天天看我们的笑话。仙君,你知道不?这期间有一回她生日,府里为她好好筹办了一场,她心里高兴,一连几日都没有闹,府内一时和平。结果这街上有人某日碰到我们家家丁,竟然向他打听我们家是不是搬走了!赵如风她心里难过,我知道。可她不能半点面子也不给她自己、她夫君留吧?天天闹成那个样子,喊打喊杀的,谁还能忍得了她?最后甚至不让我进家门,好,不让我进,我就去找能容我的地方!”
“花楼?”方濯冷不丁说。
孙朝看他一眼,抿抿嘴唇,像是略有窘迫。他点了点头。
方濯没吭声,只是用手拖着椅子,不动声色地往旁侧移了移。孙朝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沮丧:
“仙君,我知道,你们的道德和我们的道德是不一样的。你们要的是清净,是禁欲,理解不了我们,也正常。仙君,但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上来了挡也挡不住,这有什么办法?咱们都是男人,有些事我就不瞒你。仙君,最夸张的时候,她都不让我碰她!你说这……”他四看无人,俯身而来,压低声音道,“这叫咱们怎么忍得了!”
“怎么忍不了?”方濯道,“不做就是了。”
“那怎么行!”孙朝一拍大腿,“人活在世上,不就为了这么点儿事吗!再说了,我、我一天到晚这么忙,要料理这么多事情,还得处理我家宅,是真能憋出事儿来啊,仙君!”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像是急着辩白,一时间声响已无最初那般虚弱,几乎要掀翻天花板。为了自己的“爱好”而辩论,此热情倒也叫人看了深感诚心。再瞧那副面容,泪痕尚未干,嘴唇苍白皲裂,面部却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红润起来,呈现出某种痼疾与康健彼此交织的神秘态势。孙朝原长得也算俊秀,嘴唇薄面皮白,一双含情丹凤眼,神色深情从容见惯风月。他二十有七,正是年轻有为的年龄,说自己忙,也是情有可原的——独身撑起这么大一个家庭,上面有爹妈,旁支还有兄弟姊妹,叔伯姑舅一类也向来不少,他说他压力大,也不算是虚假宣传——如果所谓的压力来源于每日拎着鸟笼漫步街上、或是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刹那准时落脚到花楼门前的话,以其压力来源频率,确实需要排遣。
方濯无法理解他。他也没有什么想法去尝试理解他,此处便含混以答,一笔带过。恰此时有大夫从里面擦着汗走出来,孙朝不讲了,连忙迎上去,得知赵如风已经无大碍之后松了口气。
他抹了一把脸,像是要将泪痕一同抹去,喃喃道:“没事就好。”
神情看着真诚,语气也实在是有几分真心。孙朝得知了赵如风没什么事,便没有之前那般崩溃,待到回头时,神色已经缓和很多,像是一座即将破裂的雕塑被缝补上线头涂上桐油,虽然有以弥补,但总不合时宜。
特别是现在,当他抹去脸上泪痕、挤出笑脸再朝着方濯走来时,方濯几乎要忍不住站起身来。这笑容里承载的东西太多,看着像是迎合,又像是讨好,实在令人心神不宁。而最重要的是,从听闻老婆有生命危险的愁苦到得知老婆已经脱离危险的高兴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非常迅速地便完成了转变,很明显其中完全不如表面上这般简单。特别是此前二人纷争不断,彼此咒骂到恳请对方断子绝孙,一对夫妻感情几乎成为了世仇,但却在听闻一方身体不佳时做出如此大的反应,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但为此,孙朝也有解释。他着重于对他们前后相处模式的不同来进行强调:“我只是现在不爱她了,但我也曾经爱过她!我有侧室和外室,这是我自己纳的不错,但这正妻夫人的位置此前也始终是她赵如风的,我们虽然彼此之间有隔阂,但是至少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唉,仙君,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人与人吵架一上脸,很容易就不过脑子说话……我还是对她有情的,甭管是什么情,我不可能放着她不管,尽管她确实给我带来很多痛苦……但贫贱夫妻百事哀,既然当时成了亲,日后的一切问题就都要一起面对,这样才算真夫妻,仙君你说对不对?”
孙朝一面说着,一面请着方濯进屋,因着赵如风死里逃生而感觉到无尽的欢喜,笑容满面。他询问方濯是否打算进屋同赵如风一叙,被方濯拒绝了。方濯不知孙朝是否曾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他那目光就好像一枚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孙朝的后背上。从孙朝讲到褚氏开始,到方才他迎上前去求大夫,那张丝绸长袍都始终占据在方濯眼中,被他从上到下看了个真切,浑似被一只无形的章盖在衣衫之上,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孙朝心事像是放下了一半,嘴唇咧开了,整个人也看着似乎变得更加阳光开朗。方濯听了故事,了解了过去,手指抵在桌上起了身,但是人却没动。他对着孙朝说道:
“孙公子的意思是,你还爱孙夫人?”
“哎哟,也不能说是爱,只是舍不得罢了,”孙朝笑道,“今天是大好日子啊仙君,请您三位今中午赏脸,在寒舍小酌一杯……”
方濯道:“这么说,您不打算休掉孙夫人扶正花家姑娘了?”
孙朝的手一顿,抬头看他。他怔了一阵,又突然仰头大笑几声,用力摆一摆手,笑叹道:“仙君,我不说了,那只是个误会,是没经过脑子的,我怎么可能休了自己的发妻?我就算是养,也要养她一辈子啊。谁让人家嫁了我,至少也不能让人家爹看到女儿过得不好心凉……”
“那张蓼呢?”方濯突然问道。孙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紧紧被钉在方濯的双瞳之中,而在那一瞬,方濯看清了他眼中的分分毫毫之小角落,但在那一瞥结束之后却又转瞬成空。
孙朝踏着肩膀,呆立在原地,半晌不说话。待到他的目光终于能从方濯的直视之中挣脱开时,其匆忙状却也已经有了仓皇气势。他将眼睛投向大地,虽然没有如何低头,眼神却已经扫遍了地板的每一处缝隙。方濯抱起手臂,小腿磕在椅背上,一屁股坐上扶手,淡淡地说:
“您说您舍不得她,还想和她做发妻,这些我都信了。但孙夫人明显已经有了情郎,她不想给你做这个发妻。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想留住孙夫人,希望她依旧在孙府,所以……张蓼的死,其实和你有着莫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