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围观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众人看着来人,一边不由自主地发出好奇的惊叹,一边下意识朝两边分开,让出路来。
人流缓慢地涌动,人头攒动,顷刻,出现一道修长峻立的身影。
男人的步子并不慢,但每一步都很扎实利落,素服的衣袖随着他的步子摆动,裹挟着雨后秋风,甩出冷冽的弧线。
他面容深邃冷峻,衣裳风尘仆仆,眉眼间隐隐带着倦色,可一双寒冰般的黑眸凛冽而锋利,无需开口便已叫人望而却步,不敢与之对视。
一个很冷的男人。
语调冷,气势冷,眉眼冷,连衣裳色调都是冷的。但这冷并没有凶厉之气,只叫人觉得萧索空寂,像佛前僧人在坐化前落下的最后一声梵音,空荡寂寥地回响于大殿之中。
男人径直停在桓王面前,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
混乱的场面立刻得到了控制,空气倏然安静,沈忆身边的士兵已经停下手。
耳边议论纷纷。
“这是谁?”
“来干嘛的?”
“好俊的郎君!”
“似乎有点眼熟……”
桓王的眼神忽然变得微妙。
半响,他不确定地问:“……沈聿?”
沈聿?
原来他就是沈家大公子。
男人淡淡颔首:“正是在下。”
桓王仿佛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笑嘻嘻道:“原来真是沈大公子,好几年不见你回京,本王还以为你早把自己家里人忘了。”
沈聿冷冽的目光缓缓划过他,虽一字未说,桓王却感到一股窒息的压迫感,阴阳怪气的笑容不由一僵。
沈聿开门见山:“殿下来搜府,可有陛下的手令?”
自收到讣告,他两日疾行,不敢怠慢,方才刚进城门,便听百姓纷纷议论桓王搜沈府之事,一刻未歇就赶过来了。
桓王脸上有点挂不住,一个两个,都找他要手令!他能糊弄沈忆,眼前这位可不能太糊弄。
实在没办法,他朝兵马司副指挥一摆手:“把手令给沈公子!”
副指挥瞪大眼,跟桓王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内心顿时叫苦不迭,垂下头乖乖认错:“殿下恕罪,卑职、卑职忘带了。”
“糊涂东西!”桓王骂了声,朝沈聿一扬下巴,“不好意思啊沈公子,这蠢货竟忘带了,见谅,见谅。”
沈聿冷眼看着,也不揭穿他这错漏百出的敷衍借口,只道:“无妨,殿下无需给臣解释,能给都察院解释清楚即可。”
桓王脸色一变:“沈聿,你什么意思!”
沈聿神色不变,冷淡道:“臣也想问,家父故去,宾客齐至,殿下在这时登门大闹,口口声声说家父有通敌叛国的嫌疑,殿下是什么意思?”
不等桓王开口,他冷声道:“臣会向都察院禀明此事,请求彻查,家父一生清正,死后却遭人诬陷,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桓王呆住了。
他没想到沈聿吃了几年斋饭,对京城官场还是了如指掌。其实沈聿若向刑部报案请求治他的罪,他反倒不怕,可沈聿说要禀报都察院,这就麻烦了!
都察院那帮老头子整天唧唧歪歪,专盯着谁说错话干错事,要是被他们知道他打着父皇的旗号找沈庭植的茬,只怕不仅要在早朝上参死他,还要连带着骂父皇苛待功臣!
父皇这个人,最重名声了。届时,只怕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桓王眼珠转了几圈,权衡再三,心想反正四哥只让他当着沈聿的面作践沈家,如今目的已然达到,剩下安抚拉拢沈家的事就交给四哥罢。
心中落定,桓王还要嘴硬一下:“去就去,本王爷怕你不成?来日咱们走着瞧!兵马司,撤。”
一甩袖子,桓王转身就走,兵马司副指挥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士兵们个个静如鹌鹑,再无来时的嚣张气焰,灰溜溜地离开了。
沈聿眼神微动,扫了眼四周,围观的宾客为他气势所慑,也谄谄四散离去了。
一旁,沈家下人相互对视着,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喜色。
自沈庭植去世,下人们便像失了主心骨一样,虽然嘴上不说,却都不知不觉间开始心浮气躁,而这,已是沈忆刻意控制之下的局面了。
可在下人眼里,她只是女子,不能入仕做官,撑不起沈家的未来。如今沈聿奔丧归家,他们才终于踏踏实实把心放回肚子里。
沈忆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沈家大公子。
自从听说沈聿抛下大好前途跑去出家,且一去就是六年,沈忆就没再动过拉拢接近他的念头。
她不需要手里无权,心里也无权的人,这样的人,现在帮不上她,以后也帮不上。
所以她半点没关注沈聿的情况,甚至完全不知道他回京了。
只是,方才看沈聿三言两语打发桓王走,沈忆的心思又活泛起来……沈聿看起来颇有手腕,若他肯入朝为官,沈家便不至于落败,她的身份也不至于随着沈家落魄,想嫁的人也不再高不可攀。
思及此,沈忆立刻端正了一下之前看不上沈聿的态度,上前两步,朝男人行了一个完美得体的万福礼,脸上挂起温婉笑容:“小妹沈忆,见过兄长。方才多谢兄长解围。”
闻言,沈聿掉转视线,淡淡望向她。
四目相对。
初秋的晌午,日光还有些炽烈,耀眼地泼洒下来,万里无云,碧蓝苍穹广阔深远。
男人站在沈府古朴厚重的黑色大门前,背后是无际的秋日晴空,雁群无声飞过,他霜色素袍在干燥微凉的秋风里摆动,周身气质疏冷淡漠至极。
然而就在看向她的这一眼,他原本漆黑平静的眸底瞬间闪过一道锋锐凌厉的利光。
沈忆微微一愣。
可再定睛去看,男人眼眸又恢复了冷淡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瞬不过她的错觉。
他仍长身立于郎朗秋日之下,平静空寂地望着她。
茫然之中生出几分对身份暴露的警觉,片刻,沈忆牵出笑容:“兄长,曾经见过,我?”
沈聿倏然收回目光,望向远处,过了片刻,他淡淡地答:“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男人的神色清冷淡漠,不曾起半分波澜,沈忆看他几息,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这时,门房的小厮匆匆来禀:“公子,大姑娘,翊王殿下前来吊唁,此刻已快到正门。”
沈忆微皱了下眉。
沈聿看她一眼:“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忆心想这沈聿出家多年,只怕早已不了解当今朝局,便解释道:“桓王从小就喜欢缠着翊王,翊王身子不好,他就鞍前马后地照料着,唯翊王马首是瞻,所以翊王不会不知道今天桓王来沈家大闹……甚至说不定,此事就是翊王指使的。”
男人脸上不见讶异,反是问了一句:“既如此,那你生气什么?”
沈忆一愣:“兄长怎知我生气了?”
她自认如今已经能控制情绪不流于表面,也就熟悉的人才能看出一二,可这沈聿不过才同她见了一面,他是怎么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