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杳本想问妙盈是不是杨骎让她来劝自己的,但最后她决定算了,是不是都不重要、无所谓了。
东瀛来的小光头们极大地占据了顾青杳的时间和精力,她干脆带了两身换洗衣服搬去学宫住,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麻痹自己干枯冷硬的心境。
在学宫里,顾青杳总是免不了要和罗戟打照面,事到如今,见了面也不过是点点头,道一声“罗大人”“顾大人”,如今她和他都成为了大人,各种意义上的大人,既能自己做主的大人,也身不由己的大人。
顾青杳不恨了,她恨不动了。
恨要花心思和心血,要有心力的人才能支撑,她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麻木。
她在学宫一住半月有余,期间没有迈出半步,一切风平浪静,她没有去见杨骎,杨骎也没有来找过她。教授和照料这些小小的幼童让她的心境几乎得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宁静与愉悦。名义上是她照料,实则不需要亲自动手。这些需要重点培养的儿童有足够的人手打点衣食,男孩们闹腾淘气起来也自有罗戟手下的教头们管教,顾青杳只是喜欢偶尔置身于孩童之间,感受他们蓬勃的生气。
小光头们五六个睡一间屋子,渐渐长出了毛茸茸的头发,像幼兽一样总是折腾不休。因着小孩子生病便一病连着一片,所以有那生病的便单独隔出来,顾青杳一般会亲自看着病孩子服了汤药睡过去后再回官舍处理一会儿公务。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要紧着急的公务,经常只是点支蜡烛,在暗夜里大脑空空地发呆。
哭声把顾青杳从发呆中给哭了回来。怀里小男孩咩咩地哭,拿手去揉眼泪,揉得两只眼睛又红又肿,顾青杳拨开了他的手,拿出自己的帕子沾湿了给他擦眼泪。小男孩抽抽鼻子,扑簌簌又掉下两串眼泪来。
“怎么了?”顾青杳用现学的东瀛话问他,“哪里不舒服?”
听到家乡话,这小小的男孩子似是害羞了,摇了摇头。
顾青杳拉着他幼嫩的小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跟前来站好,端过桌上一只装了药膏的钵碗,用手指蘸了那黑糊糊的药膏往他的小光头上抹。
小光头长了癞痢头,须得给他好好治,不然大了长不出头发来,岂不是只有做和尚一条出路了?
“虽说做个学问僧也受人尊敬和礼遇,但是……”顾青杳咕咕哝哝地跟小光头念叨,心里明白小家伙估计根本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但是不能不见见红尘就遁世吧?虽然说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大多数人没有那样深厚的佛缘。”
小光头哼哼唧唧的,撒娇似的把一颗脑袋往顾青杳怀里拱,蹭了她前襟一片药膏,顾青杳气得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两巴掌:“再这样真不长头发啦!现在是小光头,长大了变成大秃驴哦!”
小家伙抽抽搭搭地指着自己的光脑袋跟顾青杳说他东瀛的家乡话,顾青杳只能连听带猜。
“唔,头?疼吗?还是痒?”
小家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顾青杳的,唧唧地说了句:“阿塌吗。”
顾青杳重复了一遍,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头”。
小光头又抽了抽鼻子,说了句:“以太一。”
顾青杳猜测那应该是疼的意思,拉过小光头给他吹了吹头皮,又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小光头的脸蛋。
小光头抿嘴一笑,抿出一个深深的笑窝,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笑容来。
此情此景让顾青杳忽有似曾相识之感。
那一年,罗戟也是这么大。
罗剑出征的那一天夜里,他悄悄跟顾青杳说:“大哥走了,你就嫁给我。”
忆及往事,顾青杳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继而胸口处一阵连续不断地酸胀痛楚。
小光头看到顾青杳捂着心口皱起眉头,吓得用家乡话呜呜啦啦问了一串,见迟迟得不到回答,小光头趿拉着鞋跑出门去。
他来长安才不过一个月,连学宫的前后左右、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楚,他想去找值夜的教头,可他的汉话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也冒不出来,幸而跑出不远就遇见一个挑着灯笼的人,小光头想也不想,上前抓住那人的手就拖着走。
“口口落,以太一!”
他嚷嚷着,可惜这人愣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罗戟被这个不会说汉话的东瀛小光头拉着走,今天原本不是他值夜,但是他回到那幢公主府中亦是浑身不自在。
新婚的公主自然有很多期冀,可是他却找各种理由逃脱陪伴的责任。他知道这一切不是安澜公主的错,可这一切也不是自己的错,但现在的结果却错得无可救药。
有意无意地,罗戟期盼着能够见到顾青杳,他已经什么都不能够为她做了,那么看一眼总可以吧?
偷着看一眼,便好。
罗戟被小光头拖拽着,和杨骎兜头迎面地撞上了。
赐婚以后,杨骎正式找罗戟谈了一次。
“摆清楚你自己的位置,”他说,“凭你我现在的关系,还有我和她的关系,你们这辈子都不见面是不现实的,但你最好想清楚用什么身份来面对她。但凡你有逾矩之举让她不好受了,我就撕碎了你!”
杨骎当日的语气让罗戟很不喜欢,但他确乎不知道顾青杳和杨骎究竟发生过什么,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以及,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去探询和关心了。
杨骎和小光头用东瀛话嘀咕了两句,立刻拔腿就往寝舍的方向跑,推门而入,三两步就迈到了顾青杳的眼前。
“怎么了?心口疼?走,咱们回家去,传太医——”
杨骎一气儿连声不歇地就要将顾青杳拦腰抱起,被顾青杳抓住了袖子推了一把,止住了这个不守礼的动作。
后走进来的罗戟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也将她对自己视而不见的事实看在眼里。
顾青杳扶着杨骎的手臂站起来,似乎想在他的身后掩藏自己的身形。杨骎解下身后披着的银鼠皮披风,将她一裹,拢着一起出门去了。
“这就对了,杳杳,”上了马车以后,杨骎把顾青杳的双手捂在手心里,喟叹着说了这么一句,“这才对了。”
然后他加大了手臂上的力气,把顾青杳紧紧拢在了身侧,拢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