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邮愣住了。
直觉告诉他,原因不该打听。
江边似乎也不想聊这个,马上换了话题:“周邮,你现在还觉得学数学像西西弗斯推巨石吗?”
一步一步、艰难攀登,一步之遥时,巨石滚落,一切重头再来。
周邮想了想觉得难以回答,只好把问题抛回去:“那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做某件事或者学某样东西,就像西西弗斯。”
“当然,”江边嘴角的笑容更大了,眼睫都颤了颤,“学数学于我而言,其实同样是西西弗斯推巨石的过程,只是……我的那块石头,不是数学本身。”
数学或许并不代表什么,但学数学这件事于他,有着可怕的意义。
“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推一推总会有成功的时候。”周邮攥了攥手心,慢慢往身侧伸了伸,找到江边的手,轻拍了两下。
“会当凌绝顶,”胸口沉沉地落下口气,江边呢喃道,“杜甫的诗啊……”
江边:“我最喜欢那首《梦李白》。”
“哪一首《梦李白》?”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江边朝向窗外,一字一句地念,末尾字去声落地,像在嗓子里戳出了一个小小的窟窿,又轻又颓,余音落在空气里像在流血。
周邮有点不敢往下问了。
……却还想知道些什么,迟疑许久才道:“为什么是这句?”
可江边没有解释,只是问他:“那天,你都听到了,对吧。”
他原以为问出这个问题会十分困难,没想到真到了要问的前夕,自己倒全然没有了顾虑——如果当下、此刻,一定要找一个人谈论那些不可谈论的,那……不如是周邮。
江边不知晓原因,但直觉周邮是最合适的人。
不需要遵从他的个人习惯权衡利弊,只有周邮,只有他一个人。
“你是说……?”
“从医院回来那天早上,杨馥彤妈妈,在办公室说的话,”江边直接给予定义和注解,咬字清晰决断,“一个疯子,一个不检点。”
他的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颤意,梦境和现实交汇,十年时间,他知道自己没忘,常常自虐、多番剖析,长大后江边把自己变成了过往的局外人,高高在上地拉动每一寸进度条,力求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咬着嘴唇,把话说了下去:“虽然有失偏颇,但她也没有信口胡诌。”
“……什么意思?”周邮第一次听见他提起自己的家事,愣住了。
江边也知失言,毕竟他从不跟人说这些,连沈瑾瑜都没告诉过。
……大概是今天的啤酒里掺了吐真剂了吧。江边想着,把心一横,浅声说:“周邮,你有且仅有一次机会可以向我提问,再提醒一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毕竟他喝醉的次数寥寥无几。
闪电像蛟龙舞到了城市上空,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
江边后来弄明白了,方冉渴望的是一个完整美好的家,所以才拼了命地粉饰太平,邻里、血缘、亲戚,周旋和讨好。
只是那些人磨刀霍霍,无人盼她好过。
好在虽走了许多弯路,但也终于逃离了纷扰。
“那你呢?”周邮问。
“我?”
“你不想逃吗?”
“……不知道。”江边往深处思索,也许他已经踏上了逃亡的路,但因为姓江,所以逃得总归要慢些。
“应该也在逃吧……”他缓慢地补充道,像在给自己的懦弱遮掩。
周邮推己及人,江边那时候七八岁,远比他当时小。
“你那时候很难过吧?”他问。
“难过吗?不记得了。”江边说,话里是少见的残忍和理智。
真要评判一二,江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难过的。
他确实哭过,但那似乎是别人指引下的悲伤,毕竟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说,“江边,你爸爸危在旦夕,他是世界上唯二最爱你的人,你应该悲痛才对”——他从小就担着“别人家的孩子”的名头,接下任务自然有拼命伤心,但那一切又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想通这一切的时候江边刚上初中,却已经剥脱了孩童意义上的乖巧懂事,装扮上了少年的稳重和可靠。
早先那几年,他完全没给方冉发挥的余地,母亲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唯一的至亲反倒处处妥帖到无可指摘——方冉唱了许久的独角戏,江边有段时间甚至觉得方冉是怪他的,怪他的听话,怪他的按部就班,但身为母亲的怜悯心又阻止了她过多地苛责儿子的“懂事”。
多余的负罪感令她支离破碎,方冉只管了江边很短一阵子。
而后便是那段方冉试着接触其他男人的时间,江边在其中仍旧扮演着完美无缺的儿子形象,他看穿了方冉的挣扎——非自愿的约会短暂地让她远离苦痛,但回到家见到江边,现实又兜头砸了过来。
于是割裂、不甘、跪拜与祈祷。
无数的歇斯底里,却只能对着自己。
江边不问、不看、不听,那几年的他就像一个冷血的野兽,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疵瑕,冰冷、平静,一言不发。
他痛恨自己的冷情和可憎,想做些什么却像被水泥封印五感,每到该行动的时候就逃避。于是背着方冉一夜夜的失眠,坐在窗前看黑夜可以看一整晚,然后在晨光升起前故意揉乱被子,躺一会儿再假装睡眠不足地起床。
长达几年的自我鞭笞帮他锤炼得了一个了不起的外壳——升入高中之前,江边忽然解脱了,不再半夜呕吐,不再走长长的夜路回家,不再需要面具,就像盲人的双眼重新适应了白天的光明——
他知道自己正常了。
与此同时,方冉捡回了丢失的事业心。
幸存者们没有丝毫交流,但一拍即合。
江家的屋子一夕之间像佛光普照似的,活了过来。
周邮不敢去看他,心脏被捅伤般窒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听着。
“可能是他答应过我的许多事,都没有兑现,他那时候总是很忙,见不到人,”江边平淡地像在讲书上的道理,“人在没有期待感的情况下好像就不太会有得失心。”
——西西弗斯的巨石。
灵光瞬至,周邮像突然摸到了石头的边缘。
他问:“所以你想去但又放弃数竞是因为这个。”
“不是。”意外的,江边否定地很干脆。
他眯起眼回忆着,明白对方的意指:“不是因为他们,没人对我说过‘不许学数学’这样的话,只是我自私地那么以为。”
他已经把硕大一顶帽子扣给了江起丰,又将另一顶扣给了方冉。
他是个怯懦利己的小人。
怎么好再对着周邮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