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回声”厚重的大门,喧嚣的声浪如同被瞬间抽走,只留下耳膜深处嗡嗡的余震和一种奇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深夜的凉风裹挟着城市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清醒感,瞬间吹散了酒吧里那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热度。
江烬下意识地裹紧了薄薄的外套,但身体深处却仿佛还残留着电吉他琴弦的冰冷触感和那毁灭性噪音的震动。
他走在林澈身边半步远的地方,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刚才在酒吧里那场疯狂宣泄的后遗症此刻才汹涌袭来——指尖传来被琴弦磨过的轻微刺痛,手臂肌肉带着用力过度的酸胀。
而最鲜明的,是胸腔里那面被擂响后就再未停歇的心鼓,沉重、有力,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感,一下下撞击着肋骨,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失控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了那样不堪入耳的噪音。这念头让他脸颊再次发烫,羞耻感如同细小的藤蔓缠绕上来。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剥离感——
仿佛那个被父亲严苛规训、被秩序严密包裹的“江烬”,被刚才那通毫无章法的发泄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有什么滚烫的、陌生的东西从裂缝里钻了出来,此刻正鲜活地、不受控制地搏动着。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林澈,少年双手插在裤袋里,步伐轻松,嘴里似乎还无声地哼着《破晓》的调子,侧脸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餍足的笑意。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察觉到江烬的目光,林澈转过头,路灯的光落进他眼里,不再是酒吧里那种灼人的挑衅,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更澄澈的亮光。
“怎么?还在回味你那‘死亡重金属处女秀’?”林澈开口,声音带着点嘶吼后的沙哑,语气却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江烬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含糊的轻咳。他无法像林澈那样轻松地将刚才的“灾难”当作笑谈。
林澈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却没有继续调侃。他放慢了脚步,与江烬并肩而行。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对抗和冰冷的张力,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以及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街灯将他们并肩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投在空旷寂静的人行道上。
“喂,”林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刚才最后那个G5和弦……按得挺准啊。”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江烬猛地一怔,脚步顿了一下。那个清晰有力的和弦音仿佛又在耳边炸响——在那片混乱的噪音废墟上,突兀而坚定地升起。他完全没思考,纯粹是手指的本能。
是十几年刻进骨子里的肌肉记忆,在最失控的时刻,反而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位置。
“本能反应。”江烬低声说,带着一丝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是秩序在混乱中的本能反抗?还是……另一种更深处的东西在起作用?
“本能?”林澈轻笑一声,笑声在夜风里散开,“那你这本能,还真够分裂的。前面砸得像个要毁灭世界的疯子,最后一下又精准得像个机器。”
他侧头看江烬,目光带着探究,“所以,感觉怎么样?砸琴的时候,还有按响那个和弦的时候?”
感觉?
江烬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发红的指尖上。那混乱的噪音制造过程,手指的每一次狂暴拨弄,都伴随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宣泄感。像
在黑暗的牢笼里积压了太久的困兽,终于用利爪和牙齿撕扯着栏杆,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发出那绝望的嘶吼。那是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释放,伴随着巨大的羞耻和失控的恐慌。然而……
当那个G5和弦清晰有力地响起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那感觉并非秩序带来的安稳,更像是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风暴中,脚下突然触碰到了一块坚实的地面。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稳定,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和……方向感?仿佛在彻底的失序中,某种更深层的、属于他自身的东西,被那精准的本能唤醒了。
“像……”江烬艰难地寻找着词汇,声音低哑,“像把积压了很久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倒了出来。很混乱,很难听……但……痛快。”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着那残留的震动,“最后那个音……像突然踩到了实地。虽然……只有一下。”
“痛快?”林澈咀嚼着这个词,眼中光芒闪动,“那就对了,管它好听难听,先倒出来再说。”他语气带着惯有的张扬,随即又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
“至于那个‘实地’……江烬,你有没有想过,那可能才是你真正的东西?”
江烬愕然抬头:“真正的东西?”
“嗯哼,”林澈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江烬。路灯的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明亮。“秩序,精准,零瑕疵……那玩意儿是你爸给你套上的壳,是你十几年练出来的手艺,刻进骨头里的习惯。但它不是你。”
他抬起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儿,或者在这儿——”他又点了点心口,“那个在混乱里还能本能地抓住一个正确和弦的‘本能’,那个被噪音震得发麻却还在拼命跳的心脏,那个觉得‘痛快’的感觉……这些玩意儿,才是江烬。”
夜风吹动林澈额前微卷的发梢,他的话语不像在酒吧里那样充满火药味,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剖析的冷静和笃定。
“你爸要的是个完美复刻他指令的机器,莫里斯教授看到的是被壳子压着、偶尔透出来一点火星子的东西,秦老师大概觉得咱俩凑一起能炸出点新玩意儿……”
林澈耸耸肩,“至于我?我就觉得你丫是个矛盾综合体,壳子硬得硌人,里面憋着的东西又烫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