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峥笑意未减,目光却越过宋沅肩头,投向屋外前院:“方才那位…月下客呢?看他气质清绝,不似凡俗,倒想结识一番。”
“已经走了。”宋沅转身整理酒架,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哦?”谢峥尾音上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洁白的扇面上,墨迹淋漓的诗句赫然出现,“远山客至携霜气,松酿初开待月明——”他摇头晃脑地吟罢,扇尖虚点向门外方向,眼神促狭,“我瞧着,倒像是专为你这‘松酿’而来的?此诗应景不应景?”
宋沅动作一顿。她将一坛黄酒轻轻放回架上,指尖拂过坛身冰凉的釉面,“谢公子多心了,不过是位懂酒的远客罢了。”
谢峥合拢折扇,扇骨在掌心敲出声响,他微微倾身,眼中那点玩味更深:“哦?让宋老板亲自招待到打烊的懂酒客人,可不多见啊。”
宋沅转身,目光与他相接:“忘忧居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只是,小店今日已打烊了。”
谢峥听出她话中送客之意,却不急不恼,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随口玩笑。“也罢,也罢。”他晃了晃手中的银壶,“看来今日我这壶佳酿,注定是寻不到知音共饮了。只好…独酌对月喽。”
他转身,潇洒地走向门口,临出门前,却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宋沅,“对了,方才瞧得真切。那位公子腰间悬着的玉佩……刻的可是陇南百里氏的家纹——‘松枝绕月’。”
说完,便不再停留,迈步离去。
夜色更深,忘忧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阿满和汪顺生洗漱完毕,带着一身疲惫和松针节残留的兴奋,各自回房歇下。
整座小楼很快陷入沉睡般的宁静,只剩下宋沅房里,那一豆烛光顽强地亮着。
她独自坐在窗前,窗棂半开,微凉的夜风吹拂进来。宋沅指尖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自己脖间的平安扣白玉坠,玉质温润,触手生凉。
百里琂今日的话、谢峥的试探,都像是一把钥匙,正在撬动她记忆深处尘封的门锁。
她只记得自己并非柳溪镇人,四年前被宋大山救回时,浑身是伤,气息奄奄。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过往尽成迷雾。但奇怪的是,她识文断字,写得一手风骨峭拔的好字,精通御射之术,深谙礼乐规矩,熟识百草药理,能观星象推演……甚至,似乎还有武艺。
这些与柳溪镇格格不入的才能,像谜一样伴随着失忆的她。她也不是没想要去找寻或者改变什么,可一丝一毫线索都未曾显露,让她无从下手。
这些年来,日子虽清贫,但有宋大山的照拂和阿满的陪伴,却也温馨安稳。直到两年前宋大山溘然长逝,她带着阿满从镇子边缘搬到镇上,用积蓄和酿酒的本事,开了这家‘忘忧居’。过往的记忆,便被她深深埋藏,如同从未存在过。
窗外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
翌日清晨,街巷静谧。宋沅打开店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
来人浸在寒露中。
见宋沅开门,他微微颔首,声音比晨雾更清冽:“店家,又来叨扰了。”
宋沅握着门框的手指兀地收紧,“百里公子这么早来,可是昨日那半盏酒,意犹未尽?”
百里琂摇头,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落在她的脸上,似要在她平静的面具上探寻出什么。
“昨夜走得匆忙,漏说了一事。”他顿了顿,“你酿的松苓酿,清冽甘醇,已得精髓,但那份‘寒潭雪意’的孤绝清冷,终究还是少了一味关键的引子。”
宋沅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反问:“是何引子?”
百里琂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递给她。瓶口以蜜蜡封得严实:“偃松崖的‘岫云露’。采自千仞壁之上,古松针尖初凝的晨露,集天地至清至寒之气。”
宋沅没有接,只是盯着那玉瓶。
百里琂继续道:“你的松苓酿里,那份若有所失的‘意’,缺的,正是它。”
宋沅抬眸:“百里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百里琂目光紧紧锁住宋沅,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宋姑娘,”他第一次用了这个称呼,语气带着郑重,“你当真,从未去过偃松崖吗?”
晨风拂过,带来远处河水的潮湿气息和镇上人家袅袅升起的炊烟味。这熟悉的、属于柳溪镇的人间烟火气,此刻却仿佛与她隔了一层薄纱。
她看着百里琂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自己有些苍白的脸。良久,终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未曾。”
山风不知从何处悄然吹来,拂过忘忧居门前的柳树枝条,也拂动了百里琂的衣角。
远处的松枝被风轻轻摇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滴饱满的露珠,承受不住摇曳之力,从墨绿的松针尖端悄然滑落,“嗒”地一声轻响,无声地没入台阶下湿润的泥土之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