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子越来越密,沈听珠好不容易揪住董蒙士,又冷不防挨了记雪球——抬头却见赵玉琮早已蹿上院墙,手里还掂量着一个雪球,沈听珠与董蒙士对视一眼,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抓他。
待三人玩够了,手指已冻得通红,忙边搓手边搓耳进了屋子,一齐围在炉边,暖烘烘地烤着。
鲁仝早有准备,“用热水泡泡手,这天寒地冻的,小心生了冻疮。”
沈听珠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入热水,刺痛感渐渐消退,正舒服地哼哼,突地听见窗牖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她忙起身,透过模糊的窗纸,顺着声音方向仔细望去。
只见院子角落,一只体态臃肿的母猫正艰难地扭动身子,每动一下,便发出一声痛苦哀叫。
董蒙士跟着凑过来,兴奋地叫嚷起来:“呀!快瞧,这母猫要产崽啦!”
赵玉琮和鲁仝也过来看。
鲁仝喟然一叹,“天杀的寒气,猫崽子怕是要冻成冰坨子了——终归是一条性命,你们把它拾进屋来。”
赵玉琮手脚麻利地往地上铺了几床被衾,抱了母猫进门来,它伏在暖窝里止不住战栗,粉舌一伸一缩呵出白气。
沈听珠跑去灶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碗鲫鱼汤,耐心地喂给母猫。
母猫断断续续叫着,折腾到半夜,生了四只小崽,可惜有三只一生出来就断了气,只留一只三花崽,小小一个,还未睁眼,浑身冒着白气,滚在母猫怀中吃奶,它毛色漂亮,额上一半黑色,一半橘色,鼻子上方还有几撮黑毛,状似一簇小胡子。
沈听珠瞧着小猫崽,忍不住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董蒙士眼珠子滴溜一转,“…叫胖丫如何?”
“亏你想得出!得叫个雅气的,比方说…”沈听珠瞥见窗棂外摇曳的灯笼,“觉明如何?”
赵玉琮正给火炉添柴,闻言抬头笑道:“觉后始知身是客,明霞散尽见青山?”
“哎呀,这也太文绉绉了,老话说‘贱名好养活’,就叫胖丫,这名字多实在,准能让它平平安安长大!”董蒙士道:“老鲁头,不如您给定个吉利名儿?”
小猫崽子似有所感,蓦地颤巍巍支起前爪,蹭了蹭鲁仝的掌心,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今儿年三十落雪,来年该是五谷丰登.……就叫初一罢。”
沈听珠笑意盈盈揉了揉母猫的脑袋,它“喵喵”叫了两声,倒像是应和,“横竖日子好记,又应着新春吉庆,是个好名!”
火炉里的柴火烧得通红,鲁仝恍惚间回到了儿时——屋内爹娘和鲁闳围坐在火炉旁,其乐融融,他被驱逐在外,双手探进积雪里找寻柴火,不过片刻,手指冻得青紫,仿若失去了知觉,可最后他拼尽全力,也只在雪层下抠出了几根被雪水沤烂的湿柴。
“瞧这小猫,拼着劲儿来到世上……”他忽然笑出声,于他而言,“活着”两字,不过是一生饥寒交迫的苦撑,可不经意间,这小猫崽子身上那股暖烘烘的活气儿,竟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骨头缝里,就连被冻得麻木的筋骨,都开始微微酥软。
静宁十七年的雪下得格外绵长,初一总爱扑咬赵玉琮腰间玉佩的穗子,沈听珠与董蒙士常为腌腊肉的盐巴斤两争得面红耳赤,鲁仝少话,爱持手板佯装严厉模样。
残腊将尽,天南地北,这一片天地,正所谓: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
是年二月,沈听珠与鲁仝耗时一年,终制得甲叶万余,其中内披膊、叶、甲身叶、腿裙鹘尾叶、兜鍪帘各有千数,每个甲片缀孔扎紧,再经百缝千编,以塔形向上叠加,再从头黎往下层层穿在木人身上,最后再套一层铁质盔甲,涂以黑红漆料,镶嵌花纹,终以制得一批宿金翎铁甲。
另造短刀、枪头、马甲等其余军器各百七十,拾在一处,堆满了半间铺子。
董蒙士望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兵器,眼睛放光,兴奋地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这宿金翎铁甲当真与众不同!”
鲁仝心中失落,“可惜……俺所制之物,与俺爹当年的手艺相比,还不及万分之一。”
初一在沈听珠脚边打了个滚,沈听珠俯身将它抱起,轻轻撸了几手,初一舒服极了,不自觉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她却面露忧虑之色,说道:“这甲虽已制成,可这么多东西,要如何运出城去?”
赵玉琮思量道:“如今下坞城各处城门,都有其他三陆的暗哨混迹其中,行事切不可太过明目张胆。”
“不能明目张胆……”沈听珠口中喃喃,目光紧锁地面,沉思良久,忽然灵光一闪,作了个主意,“不如我们先派几个大胤的暗哨,乔装成西、东、南陆商队的伙计,前往城外的客栈投宿,这些暗哨每日扮作采购的模样,在出城口附近走动,同时,准备几队伪装成商队的人马,推车装货。”
“头几日,先调拨一队人马,将布匹、米面装车,大张旗鼓地出城。过城门时,务必主动配合查验,此计有两层用意,其一加深印象,其二,消除疑心。”
“随后几日,另一队商队出发,用板车前后装载货物,中间几车则将军器用油布裹好,藏于车底,再用杂物掩盖,出城时,提前安排暗哨在城门处制造混乱,与此同时,我们再上前理论,搅乱局势,暗哨身份特殊,一旦闹起,怕是会赶着我们出城,这样一来,东西不就运出去了。”
赵玉琮认真想过,“这法子确有可取之处,然风险亦不容小觑,中间牵涉之人太广,倘若另三陆暗哨江湖经验丰富,盘问贩货的细节,我们恐难以应对自如,又或是另三陆不配合,分批将所有运车都查验一遍,都怕是不行,再者仅凭商队伪装,虽说行事不会太过招摇,却仍不够周全。”
鲁仝接过话道:“古来好的计策,往往力求一击即中,环环相扣,牵扯过多,极易节外生枝。”
几人心中烦恼,正一筹莫展之时,铺子的门帘被人撩开,只见渚晏进门来,一年未见,他腮边胡须长了许多,满身穿金戴银,再看他身后的商秋,胖得圆滚。
沈听珠惊呼:“师父!”
已是日没沉西,几人围坐在火炉边,逐次一一见礼,沈听珠捏了捏商秋白胖的小脸,惆怅道:“商秋,你如今怎么胖成这副模样了?”
“娘子!”商秋眼眶一红,扑上前紧紧抱住沈听珠,声音带着哭腔,委屈地说道:“渚匠工整日带着婢子胡闹,还不许婢子回来陪您——”她又拿起沈听珠的手,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瞧,不时,呜咽地哭了起来,“娘子受苦了。”
沈听珠笑:“不算吃苦,我可学了不少东西呢。”渚晏看她,沈听珠一张芙蓉面熬得黑了些,眸子浑亮,不过一双手,因成日与铁具、炉火打交道,变得粗糙纤瘦,上面布满了一道道干裂的口子,他虚掉了几滴眼泪,心疼道:“我苦命的徒儿啊——”
渚晏这“苦命”二字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嚎出下一句,沈听珠便轻轻哼了一声,“师父不是说,来回三四个月就回来了,如今三月又三月,已然一年了!”
渚晏忙尴尬地咳嗽两声,躲开沈听珠犀利的眼光,又听赵玉琮说起军器一事,笑道:“这个好办,过几日是花朝节,我正好有一艘花船,到时办一场花船游河,走水路,沿内河一路直出去外河,你们将东西藏于船底内格……等花船出了内河,至外河无人处,我会按下机关,让船底内格沉入水底,你们再趁夜深人少,派人下河打捞,这主意如何?”
“既能利用花朝节掩人耳目,又能巧妙运出东西。”赵玉琮眼睛一亮,“当真是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