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为赶进度,日夜颠倒,白天隐蔽休息,夜晚全力赶工,手臂酸痛、困意连连,仍是不辍。
三个月后,天朗气清,杨柳拂水,偶有小鱼跃上莲叶嬉戏,夏日悄然而来。
沈听珠每日跟着鲁仝学习,已稍有成效,鲁仝极其严厉细致,她做错一步,鲁仝定会打她手板,沈听珠只顾卯足了劲气,不论是晨起吃饭还是夜里点灯,都不曾有一刻松懈。
这日她坐于二楼,润湿笔毫,绘起图来,因天气炎热,方换了‘银蝉半臂花’的短袖衣,正提笔,听得小窗有动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沈听珠顿时警觉,一手握住弹弓,一手准备扣动机关,转过书架,却见赵玉琮和董蒙士站在窗前。
董蒙士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沈听珠嗟讶,“几月不见,你们来了,怎得不说一声?”说着,她稍稍往近走了些,赵玉琮抬起手,“等等——”
他漆黑眼眸中的杀气渐化开来,半张脸遮在阴影处,肌肤苍白,鼻息一张一翕,咳嗽两声,语气极慢,像是从喉咙里拼命硬挤出了几个字,“路过看看你,我们这就走。”
董蒙士紧张道:“世子……”
赵玉琮按住他,转身欲走,不料身形一抖,似是强忍到了极点,顿时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世子——”沈听珠吓了一跳,忙与董蒙士扶起赵玉琮,又唤了鲁仝来,他伸手搭在赵玉琮的脉搏上,一探之下——赵玉琮的脉搏已然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鲁仝神色凝重,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生火熬煮汤药,而后撬开赵玉琮紧闭的牙关,一点点将汤药灌了下去。
一番忙碌下来,待安置妥当赵玉琮,董蒙士才取出简册交给了鲁仝,他双手颤抖着接过,转身从床底翻出另一半简册,将它们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这一整套冶甲的简册,历经雨雪风霜,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鲁仝背身抹了几把眼泪,这才问起董蒙士究竟发生了何事。
人静蛩喧,窗外夏雨骤来。董蒙士实话说道:“我和世子废了诸多周折,才寻到这简册……都怪我,若不是我莽撞行事,世子也不会为了救我,受了这么重的伤。”
闻言,他眼眶有些泛红,“我们一路被大酆人追杀,四处躲藏,世子重伤,又发起了高烧…今日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沈听珠眉头紧锁,语气沉沉地问道:“为何不早些来?”
董蒙士也受了几处伤,一动扯到伤处,立刻痛得龇牙咧嘴,“世子不让,怕连累你们,今日若不是我实在看不下去,强行带他过来,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二人正说话间,赵玉琮转醒,见沈听珠脸色不好,虚弱地笑了笑,“今天是我不好……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听珠本是没气,听他这话倒生了三分气,面不改色按了下他的伤处,赵玉琮吃痛,闷哼一声。
沈听珠嗔怪道:“世子且放心,我不是胆小怕事的小娘子,只是你这样子……难看死了。”
赵玉琮在董蒙士的搀扶下坐起身,努力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难看?四娘子眼光忒高,我这叫…浴血风采。”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在衣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包核桃酥饼,递到沈听珠面前,“我没忘记,路上怕压坏了,一直捂着。”
沈听珠气消了一大半,这时鲁仝提了药箱进来,“他胸口还留着一支毒箭,必须马上拔出来,不然性命不保。”
董蒙士赶忙上前,解开赵玉琮胸侧系带,脱下他的里衣。
沈听珠呆看着赤膊的赵玉琮,蓦然红了面颊,她慌忙垂下眼帘,强自镇定地扯过浸过药酒的布巾,擦去他伤口处的血迹,又取出一解骨丸,纳入他胸口伤内。
柔嫩的指腹不经意摸过坚实的腹肌,赵玉琮只觉发痒,低吟一声,这箭头嵌入肉内几寸,每呼吸一次,随即而来便是一阵蚀骨钻心的疼,鲁仝持刀轻剖开来旁边的皮肉,再携住箭镞慢慢往出取。
赵玉琮攥紧拳头,强压住疼痛引起的抽搐。
沈听珠按住赵玉琮的手,将自己胳膊递到他面前,“世子若是受不住,便咬住我吧。”
“快收回去…我属狗的,我属狗的,真咬住怕是不松口了,回头你胳膊上也得留个印。”赵玉琮煞白的脸上浮起顽笑。
沈听珠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
不知过去多久,鲁仝终于拔出箭镞,赵玉琮身形一晃,原本苍白的脸色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污血涌出,散发出刺鼻的腥味。
董蒙士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鲁仝顾不上拭汗,迅速擦刀,再次将利刃刺下,一点点剜去已经紫黑的皮肉,每一下动作,都像割在了另两人心上。
终于,鲁仝收了刀,沈听珠赶忙扯过布条,仔细擦净伤口,小心翼翼地贴上陀僧膏,一层又一层地认真包扎好。
鲁仝长舒一口气,抬手抹掉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说:“好了,这几天千万别乱动,就安心在这儿养伤。伤口要是再裂开,可就麻烦了。”
赵玉琮艰难扯动嘴角,道了一声“多谢”,再无力支撑,阖上双眼,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
拈指间,又过去了几月,赵玉琮身子已养得大好了,只是伤处留了瘢痕,消不干净,他干脆让城中匠人在胸口刺了一头猛虎,这猛虎威风凛凛,仰爪遮在瘢痕上,打眼看去,正如:‘霜牙凛凛摧万夫,金镜瞳瞳射双目’。
沈听珠平日和他们一处玩闹,赵玉琮和董蒙士顽皮,总有本事淘换来各色新奇玩意儿和零嘴儿,每每塞给沈听珠,都能堆起小山高,三人混迹在下坞城中纵横霸道,白日里,他们穿街过巷,打枣摸瓜,沈听珠换上男装,跟着吆五喝六地斗蛐蛐儿,入了夜温酒闲话,熬炼铁器,好不快活。
这日,三人相约去城中最大的酒楼听戏,堂内人声鼎沸,台上一声云锣响,“常山赵子龙来也——”,满堂茶客轰然叫好,银枪方耍了个回马式。
喝彩未落,西北角却传来“铮”的一声刺耳杂音,紧接着是月琴坠地的响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抱着月琴的女娘跌坐在地,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两个身着锦袍、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摇着折扇,嬉皮笑脸地逼近,其中一人用扇骨轻佻地一挑,竟要去撩那女娘松散的衣带,尾音拖得又黏又腻:“小娘子的曲子虽妙…可怎及现下这折《露香肩》来得风流快活?”
话音未落,“哗啦——”一只茶盏裹着凌厉风声破空而至,啪嚓两声,精准无比地砸在两人额角,热茶混着茶叶沫子淋了他们满头满脸。
董蒙士响亮地吹了个口哨,赞道:“嚯!好指力!”
哨音尚在梁间打转,赵玉琮的身影已如一道离弦的黑影疾射而出,他足尖在长凳上一点,整个人如鹞鹰般掠过几张茶桌,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寒光凛冽的短刀已抵上那撩衣带纨绔的咽喉。
“你…你敢坏我的好事!知道我爹是谁吗?”另一个纨绔惊怒交加,威胁的话刚卡在喉咙里,刀鞘精准戳中他肋下的软肉,整个人像只破麻袋般被拎起,狠狠掼在粗壮的朱漆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他顿时眼冒金星,瘫软下去。
几个褐衣伙计掀翻茶桌围来,领头疤脸伙计方露出袖中的短刀,只听得“嗖——”的一声,沈听珠的弹丸正正嵌入他持刀的手腕,疤脸伙计惨叫一声,短刀当啷落地。
董蒙士旋身踹翻山水屏风,二楼传来掌柜的怒骂:“关门!抄家伙!”
十几个持棍伙计堵住大门,“走!”赵玉琮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少年人的狂狷不羁,他扯下戏台上丈余红绸,流云般的绸布展开刹那,三人已踩着窗沿翻出酒楼。
“追!”
“董蒙士,鱼!”
“得令!”
董蒙士飞起一脚踢翻临街鱼摊的竹篾筐,七八尾鲈鱼蹦出,泼了众伙计满脸水花,“嘿!接着!”沈听珠趁机抄起旁边一个空竹筐,反手一扣,不偏不倚,正将两个冲上来的伙计兜头罩了个严严实实。
赵玉琮凌空跃起,压弯竹竿,一起步,竹竿顺力扇开,噼里啪啦地正抽在伙计脑门上。
“走洞门桥!”三人踩着窄窄的桥栏,几个起落便轻盈地跳到了对岸,董蒙士路过酒肆,顺手扯下招旗,趁着掌柜破口大骂的间隙,三人已闪身滚进了旁边染坊的后院。
恰在此时,暴雨突至,靛蓝染布吸饱雨水沉沉下坠,在院中形成一片片深蓝色的幕帘。
两个伙计抓着湿滑沉重的布匹试图包抄过来,反而被自己手里的布缠得踉踉跄跄,如同两只笨拙的蓝茧子,沈听珠抹开黏在额前的湿发,指着赵玉琮笑弯了腰——几片鱼鳞正粘在他身上,在雨幕里泛着银光。
三人踩着水洼,在迷宫般的染坊小径中左冲右突。转过三道湿漉漉的弯巷,身后气急败坏的追骂声终于被滂沱的雨声彻底吞没,三人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背靠着斑驳潮湿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相视一眼,一齐笑了出来。
赵玉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抖开一个油纸包,热气混着葱香瞬间蒸腾而起,“喏,顺道捎的。”里面是几块刚出锅、烤得焦黄的葱油饼。
董蒙士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酥脆的饼皮簌簌掉渣,落满衣襟,他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拎出一个小巧的酒坛,泥封拍开,坛口一倾,琥珀色的酒液涌出,馥郁的香气惊得檐角灰鸽扑棱棱飞起,驮着少年郎君清亮的笑声掠过染坊里一排排幽深的靛蓝染缸,没入漫天雨幕之中。
日子过着,转眼除夕夜,乱琼碎玉裹着风声飞过,吹得窗牖一碰一响,沈听珠坐在火炉边烤红薯吃,赵玉琮迎雪踏来,揭开芦帘,沈听珠顿时被冷风袭得打了个噤儿,只见他头戴暖帽,脚踏皮靴,一张白玉面冻得通红。
沈听珠见了,叫声:“世子不是回京阙了么?”
赵玉琮进门拂了雪,脱了披风,搓手近了火炉烤火,他嘴角上扬,笑道:“京阙的宫宴没滋没味,还是这里热闹。再说了,怕某人吃不上我带的核桃酥,又该念叨了。”他摸出两个油纸包,一个递给沈听珠,“喏,你的。”另一个放在桌上,“鲁工的。”他目光扫过沈听珠被炉火映红的脸颊,笑道:“沈四,新年好。”
“世子要再不走,圣上怕是会留他到七老八十了。”董蒙士笑声响起,挑来一头肥羊,迎着风雪,嬉笑道:“沈四,快过来看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