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芜刚坐下,连忙轻呼了一口气。抿着的唇角微微松了下,手心浸出的冷汗被她随意地捻了捻。
闷沉的晨习撞钟声,恰在这时、阵阵响起。
她平定好呼吸,侧过身手心轻翻过绸带,从书芨里轻巧地取出了两本书册来。
往日穿着银灰袍服、束整发巾,一应准时的张祭酒,今日迟迟未来。
叶棠芜感到聊赖,她拿起了玉石架上的羊毫笔,秋栗缎袖扶起边角,手指轻攥着青竹笔杆,手腕扬转,蘸了一点松烟墨。
笔尖悬在压铺得平整的宣纸面上,她誊抄了几句诗文。
因无人管束,堂内渐渐吵嚷起来。叶棠芜只当不闻,头也不抬,慢慢抄完了半阙。
刚起下半阙的时候,内堂诡异地变得极静。
那些闹嚷的声音溢散了干净,就连呼吸声都极难听闻。
又恍过一瞬,四周生员乌泱泱站起来,恭敬作揖道:“问殿下安。”
“坐,张祭酒托我看半堂习字课。”
声音冷清,他态度算得上平和,挑不出慢待的错处,但就是能感到不可说、不能僭越半分的冰雪距离:“你们写,若有需要改动的部分,我再说。”
楠木桌案上,燃了一炷香。
顺着顶端那小截烟灰滚落的,还有张祭酒沙哑的嗓音:“劳烦殿下了。”
“督察处的大人晨早找老夫有事,这才耽搁了。”
裴烬神情淡漠,眼睫半垂、形成细长的弧度,似一把锋利的刀仞。
他瞳仁黑岑,态度颇为冷淡。
叶棠芜听到督察处这几个字,心弦微动,忍不住走神想起了别的事。
哥哥昼夜不停,忙了两个日夜,哪怕用吊儿郎当的玩笑话挡着,也能从泛起红血丝的巩膜处瞧出疲累。想裴烬掌权这事,应是控得更久了些,却全然看不出来一点倦累之态。
身躯朗直姿态隽致,妖艳的枫红秋衫穿在他身上,不显半分轻浮。反而因眉眼间蕴着的雪意,变得渺远难探了起来。
张祭酒素闻怀王殿下是不好相与的性子。
万事随心,今日来替他看这小半节,只怕是兴起之举。
裴烬经由后门离开时,张祭酒揖首、不敢再看。
宽广的琵琶袖下端圆曲处、轻柔拂过黄梨方桌,盈了满案浅淡雪松香。
叶棠芜低垂眼睫,正看见——
他袖中那张薄薄的润墨宣纸,缓缓滑到桌案上。
并没有随着书写它的人,而离开。
叶棠芜略感讶异。
她面上不显,蜷袖将作揖的手向前轻推了两分、将将半遮过桌案。
待他走出,张祭酒等了一息,才唤大家坐下。
叶棠芜伸手,慢慢平铺纸面,逐字看过。
大多是些中药的名字。
她细细品过几味药名,便知这——
是一张安眠养神的方子。
行书力透纸背,笔锋折深,又自成一脉散漫的飘逸之势。
尚有书卷墨痕,想是刚写不久。
他来了原也没多久。
像是明白过什么,叶棠芜视线略过翻开的书页,撇转向了远侧的旷远廊上。
没成想,他还未离开。
抬眸时,这点小动作恰好被裴烬捕捉到。那席清泠泠的眉眼,一点点地染上了笑,似是含着数不尽的快意。凌厉的侧脸,此刻掩映在繁茂枝叶间,勾勒出了洒洒温和的弧度。
裴烬半倚在山石栏杆上,长直的手臂搭在麒麟扶手上,右腿懒散地支着,墨黑绫靴倦怠地虚点着木板。
*
亥时,长廊未点烛火。
群青双扇帷幕被风吹得些微散开,裴烬乘着夜色,踏进空荡的内堂。
鼓吹的风撞过单薄的燕羽觞,广袖咧咧而动,描摹出比山岚更清折的身形来。
行至临近窗边的栈桌时,那黑绫靴的主人才停下脚步。
案面之上,恰放着一枚镂空雕了桔瓣的暖玉小圆盒。
掌心大小,裴烬指节轻推过盒扣,便应声而开。
赫然是几十粒酸橘糖。
裴烬捻起一颗,薄唇微启,慢慢咽下。
唇齿间流连的酸涩橘糖,在最后一刻变得甜蜜了起来。甜汁渗入身体,连心底都升起了些微的欢畅感。
不受控地,他想起白日里——
叶棠芜微仰起头看他,明璨的五官完全暴露在洒金的阳光下。她神情若皎,明明是可触不可及的明月。
却在桃花眼潋滟弯起时,添了几分娇气亲昵的可爱。
他那时瞧见她,抬起手、小心地指了指桌子。
裴烬很依赖这种时候,他漆黑的眸色深沉。
腕上的骨节被他按得咔咔作响。
不能控制,体内沸腾着的血液叫嚣要得更多,眼底也染上了一点猩红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