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见李太后还是不曾放心,只得再接再厉,“张先生教过《论语·季氏篇》,其中有此一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意思是猛兽越笼而出,珍宝于柜中被毁,是谁的罪过呢?张大珰,你也是内书房的佼佼者,你说,这是谁之过呢?”
今日冯保不在,是张宏当值,他却不像冯保一样爱显示才干,当值之时,素来不言不语,非关己事不张口,骤然一听太子的提问,放下了胆、整衣恭答曰:“皇爷学问渊深,非奴婢浅学可及,奴之愚见:典守者不得辞其过。”
“然也!”朱翊钧拍手而称赏。
这句出自朱熹的《集注》,张居正在太子日讲时亦是同论。朱翊钧一句一句学给李太后听。
“比如虎兕猛兽,若不在栏槛中,走了;龟玉重宝,若不在箱柜中,坏了,故不干典守者之事。
若虎兕已入于栏内,而致令走出;龟玉已收在柜中,而致令毁坏,此非典守者之责而谁与?
今冉有既为季氏之臣,居中用事,就如典守器物的人一般,乃任其妄为胡做,不为匡救,到这时节却推说道不是我的意思,其罪将推诿欤?此亦可见张先生为人,勇于任事,从未有丝毫推诿。张先生认为冉有其罪大矣,盖其身与其事,而又归咎于人,求之文过饰非。
九边安宁,是先生心中块垒,自然择才能优长之人驻守,亦是首辅党魁之责。”
李太后眼中慢慢漾起惊喜之色,但见眼前侃侃而谈的小皇帝,将道理讲得分条缕析、句句都剖豁得明白,心中不由十分快慰。她感觉到自从皇儿登基之后,明显成长了,难不成真有天命所归之事?伴着这份宽慰佐餐,一时神骨皆清。
因天气已然入秋,不再那样炽热,只有篱上花枝鲜媚,四周树木繁翳,朱翊钧特意在花园凉亭中陪着李妃赏花用膳,清风袭人、异香拂面,食不言寝不语,吃得半酣光景,寂然饭毕,待饭粒咽尽,李太后端着一杯香茶,与小皇帝咸淡家常。
“今日稻米似是格外香甜,尚膳监可是有心了,皇帝给赏!”
众人于是欢欣非常、山呼谢恩,一层层传下去,赏赐皆有定例。倒是一直服侍李太后的嬷嬷徐氏满脸堆笑道:“太后娘娘仁慈,倒让尚膳监的孩子们无端得了便宜。”
这徐氏也是裕王府的老人了,说是嬷嬷,而今也不不过三十四五左右,放在大明朝,却实打实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
徐氏原名徐桐,李太后闺名李彩凤,民间俗语:凤栖于梧桐之上,李氏在裕王府时便觉此人有缘,便提拔到身边伺候,封了廉慎夫人。如今朱翊钧登基,徐氏改封为佑圣夫人,同时赏赐诰服,荣升徐氏的侄子锦衣卫正千户徐鸿为指挥佥事,满门荣光。
徐氏这话里有话,李太后听出来了,也不过是好笑道:“你这奴婢,有缘故却藏着掖着,希图赚圣上这几个钱吧!说便罢,反正钱也赏了,金口玉音总不能反悔。”
徐氏与太后相伴多年,日就月将,并无忌惮,凑趣便道:“今日稻米香甜,倒不是尚膳监用心,是这米品种不同,这原是贵州凯里所产‘平良大白黏’。听说是张先生吃着好,特意敬献上来的,托人传话‘愿得圣情开悦,不劳惊动圣意。’若不是圣母今日赏赐,奴婢亦不敢挑明的。”
朱翊钧了然,这徐氏必是搭上了冯保,这回怕是冯保洗心涤虑,欲用张居正来试探宫中反应吧!
李太后听了这话,果然喜悦,“张先生真忠臣也!可是难为他如此有心。今日米饭粒粒饱满通透,光泽精白,清香满齿!你这奴婢怎么不早说?若无今日赏赐一事,岂不平白辜负了张先生的殷殷心意。”
朱翊钧并不重口腹之欲,与张居正、李太后这等精细不同,他虽是皇帝,因有着前世记忆,却也粗糙好养活得很,也没觉得今日的米饭有什么区别,米饭总不能吃出肉味来,反倒是对这‘大白黏’的由来兴趣更大:“张先生祖籍湖广,并不是贵州人,他哪里得这样的稻米?”
徐氏这话便不好接了,倒是旁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宦官接话道:“禀覆皇爷,是郧阳巡抚孙应鳌从家乡带来的特产,送了两袋给首辅,张首辅留孙应鳌在家用餐时,吩咐蒸了一些品尝。果然米香悠长,张首辅两碗饭吃下去竟然忘记夹菜,遂将另外一袋稻米进献于圣人。”
朱翊钧挑一挑眉,今日冯保没来,倒是提着两个影戏人上场了,偏在御前交纳,先用徐氏来表功,又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宦官露头了。
“你叫什么?朕喜你黠慧。”
那小宦官强耐激动,忙跪下磕头道:“奴婢王安,给皇爷爷磕头了。”
“起来。”朱翊钧笑了笑,转脸故作严肃道:“你如何得知张先生府上情况?大明律有规定,后宫中官不得交接前廷,你,不懂吗?”及问到末尾,龙情不悦,语气转而森冷。
王安力图镇定,只是袖中的手臂开始微微颤动,声音依旧听不出异样,款容正色道:“不敢有悃圣听,奴婢任职于内厂,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于世路信息搜集处有所长,诚日夜竭心尽力,乃报圣主眷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