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善后得差不多了。
苏霁站了起来,灰裘太重,压得他步子不稳,晃了晃。
眼疾手快的荔,搀了他,躬着身,低着眉:“王,奴才若不是公公,也碰不上王这样贤明大才的君主。”
“呵。”苏霁冷声一嗤:“你自小陪我长大,我知你心性,用不上对我说奉承的话,讨我的好。”
仔细来比较的话。
荔要比苏霁高出一个头。
但,荔总是弓着身,脑袋都会向下压,低在苏霁的肩侧。
此时,二人一前一后,由荔搀着苏霁,走在连接御书房和龙鸾殿的长廊内。
月色如华。
点在长廊的黄色琉璃瓦上,闪烁着皇宫才有的庄重低奢。
苏霁的视线从不足百米处——龙鸾殿门口掌灯的太监处收回。
他目光一斜,清晰可看荔的浓密睫毛在微微煽动,高耸鼻骨下的唇,也有了血色。
“今夜点了谁?”苏霁将身子的重心,朝着荔倾。
荔轻易笑:“丽妃娘娘。她父亲,昨日刚打了胜仗。”
长廊有尽头。
苏霁的心往下沉,却没终点。
有一些混杂的念头,往上浮,正挨近他烦郁深沉的心。
“荔,你通透的我舍不得杀你。”苏霁端正了身子,视线落在龙鸾殿正开的大门,满目不舍。
荔往下躬了躬。
“你回吧。明日我下了朝,再来。”
“是,王。”荔恭敬着。
苏霁往前走了两步,停住,回过头,眸子玩味在荔低垂的头上打量,似笑非笑:“你既已是内阁大总管,身份今非昔比,就在英武门外,选一处地基,造个宅子吧。”
英武门外,是皇亲国戚,富丽堂皇的宫宅聚集地。
“奴才不敢。”看不见面色的荔,直直跪下,将头抵在地砖上,语气非但没有惶恐,还气壮。
“奴才没根的东西,敢在那边造宅子,岂不是活着给人戳着脊梁骨骂,死了还要被挖出来鞭。”
苏霁眯起眼,心头开怀:“你不是说追求你的宫女能从这儿排到英武门吗?你救驾有功,我还在想怎么赏你妥帖。想来夜晚漫长,那些中意你的宫女可有顺眼的?我准了。”
“……”荔徐徐抬头。
他一抬头,正对苏霁坏笑的眼。
“王,当真?”荔的语气重了许。
恩?
玩真的?
苏霁微扬的嘴角,眨眼消失,一甩袖,头也不回大步地走了。
激将法,涩如药,虽苦有用。
荔见龙鸾殿关上的大门,不等别的太监来扶,站了起来。
“荔公公,王的话,我怎么听都听不懂,究竟是不是让你选一个……”一位年迈的太监从内柱走出,上前,低身与他絮叨。
抬目看清是因年迈退休,且有三月不见的李公公,荔大喜。
“李公公,您知道王,喜怒无常的,这是在逗趣我呢。”荔一下放松了下来,直了腰板,舒展着筋骨。
李公公向上翻着年迈往下耷拉的眼皮,落在荔身上,细细观摩,见他华贵异常,流露满意。
同为公公,李公公年长他三十几,对幼时古灵精怪又聪慧的荔十分看好,认定他前途无量,没少提点照拂:
荔挨打,他授意侍卫放水。
荔罚跪,他偷摸着让他换上膝盖处加厚特制裤子的人……
“你成了内阁情机处的大总管,是给我们太监长脸。现在,那些文官,武官,和宫里的妃嫔,看我们都有几分正眼了。”李公公赞许的语气中,难掩骄傲。
两只手交叉,揣进内袖里。荔眨着一双无害的纯眸,笑呵呵听着。
“李公公,您想见我,只需差人一句,我就来了。”
荔略过李公公的内容,关切起他的身体:“我那刚得几株人参,滋补甚好,我明个差人给您送去。”
李公公笑着摇头:“你前几日给我拿的珍贵药材,我都还没吃完,就别给我送了。你送去给正东宫的领事太监。”
正东宫的领事太监,伺候的是皇后。
“哦?”荔停了半步,挑眉。
“宫里都在传,是你毒杀了姜太后,替王断了后患。宫里也都在传,你野心勃勃,觊觎王位。你可切莫权欲熏心,忘记了你身在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
李公公抬起眼,慈爱满目:“我今夜候在这,就是等着跟你说这么一句正经的。”
荔心里,当下明里。
他对着李公公深深一鞠躬。对这位一直提点照拂自己的李公公,他是发自真心的。
“谨记李公公教诲。”
李公公伸出手,疼惜地摸了摸荔的脑袋:“还记得那时,你那么小…”
“听闻你前几日救驾有功,你的腰伤,如何了?身子要紧,命重要,要记得命里莫须有不强求……”
“树大招风,前途无量却也坎坷,你要慎行。我老了,此次来宫中,一来是想看看你,二来,也是想再为你打点打点……”
荔抬起脸,看着这位在自己心中抵得上父亲的老人,想着他的年岁,再见一面不知何时,一时也有几分悲苦涌上心头。
“李公公,我……”
李公公一个让他止语动作,一个眼神,别有深意。
“小子,永远都记得,我们的身份,是奴才。”
荔有话,梗在喉口。眼里的火焰,随着他低下头,话咽下,火焰也燃进了深处,燎了原。
奴才……
不止可以是奴,也能才!